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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醜郎君怕嬌偏得豔(3)


  卻說鄒小姐聞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歡喜,又替別人擔憂,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別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別人也有眼睛。只除非與他一樣奇醜奇臭的才能夠相視莫逆;若是稍有幾分顏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難道會相安無事不成?」及至臨娶之時,預先叫幾個丫鬟擺了塘報,「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兩下相投不相投,有話就來報我。」只見娶進門來,頭一報說她人物甚是標緻;第二報說她與新郎對坐飲酒,全不推辭;第三報說他兩個吃得醉醺醺地上床,安穩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邊梳洗。鄒小姐大驚道:「好涵養,好德性,女中聖人也,我一千也學她不來。」

  只見到第三日,有個丫鬟拿了香燭氈單,預先來知會道:「新娘要過來拜佛,兼看大娘。」鄒小姐就叫備茶伺侯。不上一刻,遠遠望見裡侯攜了新人的手,搖搖擺擺而來,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門前看她拜佛;又一眼相著鄒小姐,看她氣不氣。誰想何小姐對著觀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懺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嗑一個頭,一連合三次掌,嗑三個頭,全不像婦人家的禮數。裡侯看見,先有些詫異了。

  又只見她拜完了佛,起來對著鄒小姐道:「這位就是鄒師父麼?」丫鬟道:「正是。」何小姐道:「這等,師父請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邊,請鄒小姐坐了好拜。鄒小姐不但不肯坐,連拜也不教她拜。正在那邊扯扯曳曳,只見裡侯嚷起來道:「胡說!她只因沒福做家主婆,自己貶入冷宮,原說娶你來作正的,如今只該姊妹相稱,哪有拜她的道理?好沒志氣!」何小姐應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師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認錯了主意。」說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鄒小姐也依樣回她。

  拜完了,兩個對面坐下,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開談道:「師父在上,弟子雖是俗骨凡胎,生來也頗有善願,只因前世罪重業深,今生墮落奸人之計,如今也學師父猛省回頭,情願拜為弟子,陪你看經念佛,半步也不敢相離。若有人來纏擾弟子,弟子拼這個臭皮囊去結識他,也落得早生早化。」鄒小姐道:「新娘說差了。我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況且我前世與闕家無緣,一進門來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靜室,虛左待賢。聞得新娘與家主相得甚歡,如今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怎麼說出這樣不情的話來?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得耳根清淨,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了,連三寶也不得相安,這個斷使不得。」

  說完,立起身來,竟要送她出去。何小姐哪裡肯走!裡侯立在外邊,聽見這些說話,氣得渾身冰冷。起先還疑她是套話,及至見鄒小姐勸她不走,才曉得果是真心,就氣衝衝地罵進來道:「好淫婦!才走得進門,就被人過了氣。為什麼要賴在這邊?難道我身上是有刺的麼?還不快走!」何氏道:「你不要做夢,我這等一個如花似玉的人,與你這個魑魅魍魎宿了兩夜,也是天樣大的人情、海樣深的度量,就跳在黃河裡洗一千個澡,也去不盡身上的穢氣,你也夠得緊了。難道還想來玷污我麼?」

  裡侯以前雖然受過鄒小姐幾次言語,卻還是綿裡藏針、泥中帶刺的話,何曾罵得這般出像?況且何小姐進門之後,屢事小心,教舉杯就舉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說是個搓得圓捏得扁的了,到如今忽然發起威來,處女變做脫兔,教裡侯怎麼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數說得完,他就預先捏了拳頭伺候,索性等她說個盡情,然後動手。到此時,不知不覺何小姐的青絲細發已被他揪在手中,一邊罵一邊打,把鄒小姐嚇得戰戰兢兢。

  只說這等一個嬌皮細肉的人,怎經得鐵槌樣的拳頭打起?只得拚命去扯。誰想罵便罵得重,打卻打得輕,勢便做得凶,心還使得善,打了十幾個空心拳頭,不曾有一兩個到她身上,就故意放鬆了手,好等他脫身,自己一邊罵,一邊走出去了。

  何小姐掙脫身子,號啕痛哭。大抵婦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張惶急遽的時節方才看得出來,從容暇豫之時,哪一個不會做些嬌聲,裝些媚態?及至檢點不到之際,本相就要露出來了。

  何小姐進門拜佛之時,鄒小姐把她從頭看到腳底,真是嫋娜異常。

  頭上的雲髻大似冰盤,又且黑得可愛,不知她用幾子頭篦,方才襯貼得來?及至此時被裡侯揪散,披將下去,竟與身子一般長,要半根假髮也沒有。至於哭聲,雖然激烈,卻沒有一毫破笛之聲;滿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跡。種種愁容苦態,都是畫中的嫵媚、詩裡的輕盈,無心中露出來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鄒小姐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對鏡自憐,只說也有幾分姿色了,如今看了她,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穢。這樣絕世佳人,尚且落於村夫之手,我們一發是該當的了。」

  想了一會,就竭力勸住,教她重新梳起頭來。兩個對面談心,一見如故。到了晚間,裡侯叫丫鬟請她不去,只得自己走來負荊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樁樁醜態都做盡,何小姐只當不知,後來被他苦纏不過,袖裡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裡侯怕弄出事來,只得把她交與鄒小姐,央泥佛勸土佛,若還掌印官委不來,少不得還請你舊官去複任。

  卻說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鄒小姐高一二成,只是肚裡的文才,手中的技藝,卻不及鄒小姐萬分之一。從她看經念佛,原是虛名;學她寫字看書,倒是實事。何愛鄒之才,鄒愛何之貌,兩個做了一對沒卵夫妻,闕裡侯倒睜著眼睛在旁邊吃醋。

  熬了半年,不見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兩個都是養不熟的了,她們都守活寡,難道教我絕嗣不成?少不得還要娶一房,叫做三遭為定。前面那兩個原怪她不得;一個才思忒高,一個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她不來,如今做過兩遭把戲,自己也明白了,以後再討,只去尋那一字不識、粗粗笨笨的,只要會做人家,會生兒子就罷了,何須弄那上書上畫的來磨滅自己?」算計定了,又去叫媒婆吩咐。

  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難,若要老實粗笨的何須尋得?我肚裡盡有。只是你這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幹才承受得起。如今袁進士家現有兩個小要打發出門,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姓周的極有福相、極有才幹,姓吳的又有才、又有貌,隨你要哪一個就是。」裡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聽見這兩個字也有些頭疼,再不要說起,竟是那姓周的罷了,只是也要過過眼,才好成事。」媒婆道:「這等我先去說一聲,明日等你來相就是。」兩個約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卻說袁家這兩個小,都是袁進士極得意的。周氏的容貌雖不十分豔麗,卻也生得端莊,只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尋死尋活。至於姓吳的那一個,莫說周氏不如她,就是闕家娶過的那兩位小姐,有其才者無其貌,有其貌者無其才,只除非兩個並做一個,方才敵得她來。袁進士的夫人性子極妒,因丈夫寵愛這兩個小,往常啕氣不過,如今乘丈夫進京去謁選,要一齊打發出門,以杜將來之禍。聽見闕家要相周氏,又有個打抽豐的舉人要相吳氏,袁夫人不勝之喜,就約明日一齊來相。

  裡侯因前次央人央壞了事,這番並不假借,竟是自己親征。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著打抽豐的舉人相中了吳氏出來,聞得財禮已交,約到次日來娶。裡侯道:「舉人揀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罷了。」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會,媒婆就請周氏出來,從頭至腳任憑檢驗。男相女固然仔細,女相男也不草草,周氏把裡侯睃了兩眼,不覺變下臉來,氣衝衝地走進去了。媒婆問裡侯中意不中意,裡侯道:「才幹雖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只是也還嫌她標緻,再減得幾分姿色便好。」

  媒婆道:「鄉宦人家既相過了,不好不成,勸你將就些娶回去罷。」裡侯只得把財禮交進,自己回去,只等明日做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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