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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醜郎君怕嬌偏得豔(2)


  裡侯家裡另有一所書房,同在一宅之中,卻有彼此之別,鄒小姐看在眼裡,就瞞了裡侯,教人雕一尊觀音法像,裝金完了,請到書房。待滿月之後,揀個好日,對裡侯道:「我當初做女兒的時節,一心要皈依三寶,只因許了你家,不好祝發。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緣法也不為不盡。如今要求你大舍慈悲,把書房佈施與我,改為靜室,做個在家出家。我從今日起,就吃了長齋,到書房去獨宿,終日看經念佛,打坐參禪,以修來世。你可另娶一房,當家生子。隨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只是不要來攪我的清規。」說完,跪下來拜了四拜,竟到書房去了。

  裡侯勸她又不聽,扯她又不住,等到晚上,只得攜了枕席,到書房去就她。誰想她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猶如坐關一般,只留一個丫鬟在關中服事。裡侯四顧彷徨,無門可入,只得轉去獨宿一宵。

  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進去苦勸,自己跪在門外哀求,怎奈她立定主意,並不回頭。過了幾時,裡侯善勸勸不轉,只得用惡勸了。吩咐手下人不許送飯進去,她餓不過自然會鑽出來。誰想鄒小姐求死不得,情願做伯夷、叔齊,一連餓了兩日,全無求食之心。裡侯恐怕弄出人命來,依舊叫人送飯。

  一日,立在門外大罵道:「不賢慧的淫婦!你看什麼經?念什麼佛?修什麼來生?無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濟,不能夠遂你的淫心,故此在這邊裝腔使性。你如今要稱意不難,待我賣你去為娼,立在門前,只揀中意的扯進去睡就是了。你說你是個小姐,又生得標緻,我是個平民,又生得醜陋,配你不來麼?不是我誇嘴說,只怕沒有銀子,若拚得大主銀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來!你辦眼睛看我,我偏要娶個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來,生兒育女,當家立業。你那時節不要懊悔!」

  鄒小姐並不回言,只是念佛。

  裡侯罵完了,就去叫媒婆來吩咐說:「要個官宦人家女兒,又要絕頂標緻的,竟娶作正,並不做小。只要相得中意,隨她要多少財禮,我只管送。就是媒錢也不拘常格,只要遂得意來,一個元寶也情願謝你。」自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只因他許了元寶謝媒,那些走千家的婦人,不分晝夜去替他尋訪,第三日就來回復道:「有個何運判的小姐,年方二八,容貌賽得過西施。因她父親壞了官職,要湊銀子寄到任上去完贓,目下正要打發女兒出門,財禮要三百金,這是你出得起的。只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才肯許;又要與大娘說過,她是不肯做小的。」

  裡侯道:「兩件都不難。我的相貌其實不揚,她看了未必肯許,待我央個朋友做替身,去把她相就是了;至於做大一事,一發易處。你如今就進關去,對那潑婦講,說有個絕標緻的小姐要來作正,你可容不容?萬一嚇得她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個也只當重娶了這一個,一樣把媒錢謝你。」

  那媒婆聽了,情願趁這主現成媒錢,不願做那樁欺心交易,就拿出蘇秦、張儀的舌頭來進關去做說客。誰想鄒小姐巴不得娶來作正,才斷得她的禍根;若是單單做小,目下雖然捉生替死,只怕久後依舊要起死回生。就在佛前發誓道:「我若還想在闕家做大,教我萬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說不轉,出去回復裡侯,竟到何家作伐。

  約了一個日子,只說到某寺燒香,那邊相女婿,這邊相新人。到那一日,裡侯央一個絕標緻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幫閒,跟去偷相,兩個預先立在寺裡等候。那小姐隨著夫人,卻像行雲出岫,冉冉而來,走到面前,只見她:

  眉彎兩月,目閃雙星。摹擬金蓮,說三寸,尚無三寸;批評花貌,算十分,還有十分。拜佛時,屈倒蠻腰,露壓海棠嬌著地;拈香處,伸開纖指,煙籠玉筍細朝天。立下風,暗嗅肌香,甜淨居麝蘭之外;據上游,俯觀發彩,氤氳在雲霧之間。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

  裡侯看見,不覺搖頭擺尾,露出許多歡欣的醜態。

  自古道:「兩物相形,好醜愈見。」那朋友原生得齊整,又加這個傀儡立在身邊,一發覺得風流俊雅。何夫人與小姐見了,有什麼不中意?當晚就允了。

  裡侯隨即送聘過門,選了吉日,一樣花燈彩轎,娶進門來。

  進房之後,何小姐斜著星眸,把新郎覷了幾覷,可憐兩滴珍珠,不知不覺從秋波裡瀉下來。裡侯知道又來撒了,心上思量道:「前邊那一個隻因我進門時節嬌縱了她,所以後來不受約束。古語道:『三朝的新婦,月子的孩兒,不可使她弄慣。』我的夫綱就要從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巹杯來,斟了一杯送過去。何小姐籠著雙手,只是不接。裡侯道:「交杯酒是做親的大禮,為什麼不接?我頭一次送東西與你,就是這等裝模作樣,後來怎麼樣做人家?還不快接了去!」

  何小姐心上雖然怨恨,見他的話說得正經,只得伸手接來放在桌上。從來的合巹杯不過沾一沾手,做個意思,後來原是新郎代吃的。裡侯只因要整夫綱,見她起先不接,後來聽了幾句硬話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當真要她吃起來。對一個丫鬟道:「差你去勸酒,若還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聽見,流水走去,把杯遞與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裡侯又叫一個丫鬟去驗酒,看幹了不曾。丫鬟看了來回復道:「一滴也不曾動。」裡侯就怒起來,叫勸酒的過來道:「你難道是不怕家主的麼!自古道:『拿我碗,服我管。』我有銀子討你來,怕管你不下!要你勸一盅酒都不肯依,後來怎麼樣差你做事!」叫驗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輕一下,要你賠十下!」驗酒的怕連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地打。

  何小姐明曉得他打丫鬟驚自己,肚裡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脫身,不如權且做個軟弱之人,過了幾時,拚得尋個自盡罷了。總是要死的人,何須替他啕氣?」見那丫鬟打到苦處,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

  裡侯見她畏怯,也就回過臉來,叫丫鬟換一杯熱酒,自己送過去。何小姐一來怕啕氣,二來因嫁了匪人,憤恨不過,索性把酒來做對頭,接到手,兩三口就幹了。裡侯以為得計,喜之不勝,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後,不覺酩酊。裡侯慢櫓搖船,來捉醉魚,這晚成親,比前番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來酒醉,二來打點一個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當了屍骸,連那三種異香聞來也不十分覺察。受創之後,一覺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來,梳過了頭,就問丫鬟道:「我聞得他預先娶過一房,如今為何不見?」丫鬟說:「在書房裡看經念佛,再不過來的。」何小姐又問:「為什麼就去看經念佛起來?」丫鬟道:「不知什麼緣故,做親一月,就發起這個願來,家主千言萬語,再勸不轉。」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間睡的時節,故意歡歡喜喜,對裡侯道:「聞得鄒小姐在那邊看經,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裡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面前說了大話,如今應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與她看看,好騁自己的威風。就答應道:「正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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