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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醜郎君怕嬌偏得豔(4)


  卻說周氏往常在家,聽得人說有個姓闕的財主,生得奇醜不堪,有「闕不全」的名號。周氏道:「我不信一個人身上就有這許多景致,幾時從門口經過,教我們出去看看也好。」這次媒人來說親,只道有個財主要相,不說姓闕不姓闕,奇醜不奇醜,及至相的時節,周氏見他身上臉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來,又不好問得,只把媒婆一頓臭駡說:「陽間怕沒有人家,要到陰間去領鬼來相?」媒人道:「你不要看錯了,他就是荊州城裡第一個財主,叫做闕裡侯,沒有一處不聞名的。」

  周氏聽見,一發顛作起來道:「我寧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財禮退去!」袁夫人道:「有我做主,莫說這樣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周氏不敢與大娘對口,只得忍氣吞聲進房去了。

  天下不均勻的事盡多。周氏在這邊有苦難伸,吳氏在那邊快活不過。相她的舉人年紀不上三十歲,生得標緻異常,又是個有名的才子,吳氏平日極喜看他詩稿的。此時見親事說成,好不得意,只怪他當夜不娶過門,百歲之中少了一宵恩愛,只得和衣睡了一晚。熬到次日,絕早起來梳妝,不想那舉人差一個管家押媒婆來退財禮,說昨日來相的時節,只曉得是個鄉紳,不曾問是哪一科進士,及至回去細查齒錄,才曉得是他父親的同年,豈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夫人見他說得理正,只得把財禮還他去了。吳氏一天高興掃得精光,白白梳了一個新婦頭,竟沒處用得著。

  停一會,闕家轎子到了,媒婆去請周氏上轎,只見房門緊閉,再敲不開。媒婆只說她做作,請夫人去發作她。誰想敲也不開,叫也不應,及至撬開門來一看,可憐一個有福相的婦人,變做個沒收成的死鬼,高高掛在梁上,不知幾時吊殺的。夫人慌了,與媒婆商議道:「我若打發她出門,明日老爺回來,不過啕一場小氣;如今逼死人命,將來就有大氣啕了,如何了得?」媒婆道:「老爺回來,只說病死的就是。他難道好開棺檢屍不成?」夫人道:「我家裡的人別個都肯隱瞞,只有吳氏那個妖精,哪裡閉得她的口住?」

  媒婆想了一會道:「我有個兩全之法在此。那邊一頭,女人要嫁得慌,男子又不肯娶;這邊一頭,男子要娶,女人又死了沒得嫁。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說一個謊,只說某相公又查過了,不是同年,如今依舊要娶,她自然會鑽進轎去,竟把她做了周氏嫁與闕家。闕家聘了醜的倒得了好的,難道肯退來還你不成?就是吳氏到了那邊,雖然出轎之時有一番驚嚇,也只好肚裡咒我幾聲,難道好跑回來與你說話不成?替你除了一個大害,又省得她後來學嘴,豈不兩便?」夫人聽見這個妙計,竟要歡喜殺來,就催媒婆去說謊。

  吳氏是一心要嫁的人,聽見這句話,哪裡還肯疑心,走出繡房,把夫人拜了幾拜,頭也不回,竟上轎子去了。

  及至抬到闕家,把新郎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見的,她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不消思索,就曉得是媒婆與夫人的詭計了。心上思量道:「既來之,則安之。只要想個妙法出來,保全得今夜無事,就可以算計脫身了。」只是低著頭,思量主意,再不露一些煩惱之容。

  裡侯昨日相那一個,還嫌她多了幾分姿容,怕娶回來啕氣,哪曉得又被人調了包?出轎之時,新人反不十分驚慌,倒把新郎嚇得魂不附體。心上思量道:「我不信婦人家竟是會變的,只過得一夜,又標緻了許多。我不知造了什麼業障,觸犯了天公,只管把這些好婦人來磨滅我。」正在那邊怨天恨地,只見吳氏回過朱顏,拆開絳口,從從容容的問道:「你家莫非姓闕麼?」裡侯回她:「正是。」吳氏道:「請問昨日那個媒人與你有什麼冤仇,下這樣毒手來擺佈你?」裡侯道:「她不過要我幾兩媒錢罷了,哪有什麼冤仇?替人結親是好事,也不叫做擺佈我。」

  吳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禍事到了,還說不是擺佈?」裡侯大驚道:「什麼禍事?」吳氏道:「你昨日聘的是那一個,可曉得她姓什麼?」裡侯道:「你姓周,我怎麼不曉得?」吳氏道:「認錯了,我姓吳,那一個姓周。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教我來替討命的。」

  裡侯聽見,眼睛嚇得直豎,立起身來問道:「這是什麼緣故?」她吳氏道:「我與她兩個都是袁老爺的愛寵,只因夫人妒忌,乘他出去選官,瞞了家主,要出脫我們。不想昨日你去相她,又有個舉人來相我,一齊下了聘,都說明日來娶。我與周氏約定要替老爺守節,只等轎子一到,兩個雙雙尋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等不到第二日,昨夜就吊死了。不知被哪一個走漏了消息,那舉人該造化,知道我要尋死,預先叫人來把財禮退了去。及至你家轎子到的時節,夫人教我來替她,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人來勸道:『你既然要死,死在家裡也沒用,闕家是個有名的財主,你不如嫁過去死在他家,等老爺回來也好說話。難道兩條性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她嫁過來,一則替丈夫守節,二則替周氏伸冤,三來替你討一口值錢的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幾塊薄板之中,後來拋屍露骨。」說完,解下束腰的絲絛系在頸上,要自家勒死。

  她不曾講完的時節,裡侯先嚇得戰戰兢兢,手腳都抖散了,再見她弄這個圈套,怎不慌上加慌?就一面扯住,一面高聲喊道:「大家都來救命!」嚇得那些家人婢僕沒腳地趕來,周圍立住,扯的扯,勸的勸,使吳氏動不得手。裡侯才跪下來道:「吳奶奶、袁夫人,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為什麼上門來害我?我如今不敢相留,就把原轎送你轉去,也不敢退什麼財禮,只求你等袁老爺回來,替我說個方便,不要告狀,待我送些銀子去請罪罷了。」吳氏道:「你就送我轉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舊要出脫我,我少不得是一死。自古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只是死在這裡的快活。」

  裡侯弄得沒主意,只管嗑頭,求她生個法子,放條生路。吳氏故意躊躕一會兒,才答應道:「若要救你,除非用個伏兵緩用之計,方才保得你的身家。」裡侯道:「什麼計較?」吳氏道:「我老爺選了官,少不得就要回來,也是看得見的日子。你只除非另尋一所房屋,將我藏在裡邊,待他回來的時節,把我送上門去。我對他細講,說周氏是大娘逼殺的,不幹你事;你只因誤聽媒人的話,說是老爺的主意,才敢上門來相我;及至我過來說出緣故,就不敢近身,把我養在一處,待他回來送還,他平素是極愛我的,見我這等說,他不但不擺佈你,還感激你不盡,一些禍事也沒有了。」

  裡侯聽見,一連嗑了幾個響頭,方才爬起來道:「這等,不消別尋房屋,我有一所靜室,就在家中,又有兩個女人,可以做伴,送你過去安身就是。」說完,就叫幾個丫鬟:「快送吳奶奶到書房裡去。」

  卻說鄒、何兩位小姐聞得他又娶了新人,少不得也像前番,叫丫鬟來做探子。誰想那些丫鬟聽見家主喊人救命,大家都來濟困扶危了,哪有工夫去說閒話?兩個等得寂然無聲,正在那邊猜謎,只見許多丫鬟簇擁一個愛得人殺的女子走進關來。先拜了佛,然後與二人行禮,才坐下來,二人就問道:「今日是佳期,新娘為何不赴洞房花燭,卻到這不祥之地來?」

  吳氏初進門,還不知這兩個是姑娘、是妯娌,聽了這句話,打頭不應空,就答應道:「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為什麼反說不祥?我此番原是來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什麼佳期。二位的話,句句都說左了。」兩個見她言語來得激烈,曉得是個中人了,再敘幾句寒溫,就托故起身,叫丫鬟到旁邊細問。

  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說了一番,二人道:「這等也是個脫身之計,只是比我們兩個更做得巧些。」吳氏乘她問丫鬟的時節,也扯一個到背後去問:「這兩位是家主的什麼人?」丫鬟也把二人的來歷說了一番。吳氏暗笑道:「原來同是過來人,也虧她尋得這塊避秦之地,」兩邊問過了,依舊坐攏來,就不像以前客氣,大家把心腹話說做一堆,不但同病相憐,竟要同舟共濟。鄒小姐與她分韻聯詩,得了一個社友。何小姐與她同嬌比媚,湊成一對玉人。三個就在佛前結為姊妹。過到後來,一日好似一日。

  不多幾時,聞得袁進士補了外官,要回來帶家小上任。鄒、何二位小姐道:「你如今完璧歸趙,只當不曾落地獄,依舊去做天上人了。只是我兩個珠沉海底,今生料想不能出頭,只好修個來世罷了。」吳氏道:「我回去見了袁郎,贊你兩人之才貌,訴你兩人之冤苦,他讀書做官的人,自然要動憐才好色之念,若有機會可圖,我定要把你兩個一齊弄到天上去,決不教你在此受苦。」二人口雖不好應得,心上也著得如此。

  又過幾時,裡侯訪得袁進士到了,就叫一乘轎子,親自送吳氏上門。只怕袁進士要發作他,不敢先投名帖,待吳氏進去說明,才好相見。吳氏見了袁進士,預先痛哭一場,然後訴苦,說大娘逼她出嫁,她不得不依,「虧得闕家知事,許我各宅而居,如今幸得撥雲見日。」說完,扯住袁進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個不了。只道袁進士回來不見了她,不知如何啕氣;此時見了她,不知如何歡喜。誰想他在京之時,就有家人趕去報信,周氏、吳氏兩番舉動,他胸中都已了然。此時見吳氏訴說,他只當不聞;見吳氏悲哀,他只管冷笑;等她自哭自住,並不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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