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漁 > 無聲戲 | 上頁 下頁
第一回 醜郎君怕嬌偏得豔(1)


  詩雲:

  天公局法亂如麻,十對夫妻九配差。
  常使嬌鶯棲老樹,慣教頑石伴奇花。
  合歡床上眠仇侶,交頸幃中帶軟枷。
  只有鴛鴦無錯配,不須夢裡抱琵琶。

  這首詩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這種恨與別的心事不同,別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得好,推有這樁心事,叫做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出、醫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醜婦人,還好到朋友面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縱然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討婢的後門。只有美妻嫁了醜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兩扇死門,並無半條生路,這才叫做真苦。古來「紅顏薄命」四個字已說盡了,只是這四個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她有了紅顏,然後才薄命;只為她應該薄命,所以才罰做紅顏。但凡生出個紅顏婦人來,就是薄命之坯了,哪裡還有好丈夫到她嫁,好福分到她享?

  當初有個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轉來,說曾在地獄中看見閻王升殿,鬼判帶許多惡人聽他審錄。他逐個酌其罪之輕重,都罰他變豬變狗、變牛變馬去了,只有一個極惡之人,沒有什麼變得,閻王想了一會,點點頭道:「罰你做一個絕標緻的婦人,嫁一個極醜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歲,將你禁鋪終身,才准折得你的罪業。」那惡人只道罪重罰輕,歡歡喜喜地去了。判官問道:「他的罪案如山,就變做豬狗牛馬,還不足以盡其辜,為何反得這般美報?」閻王道:「你哪裡曉得,豬狗牛馬雖是個畜生,倒落得無知無識,受別人豢養終身,不多幾年,便可超生轉世;就是臨死受刑,也不過是一刀之苦。那婦人有了絕標緻的顏色,一定乖巧聰明,心高志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及至配了個愚醜丈夫,自然心志不遂,終日憂煎涕泣,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她,她自己會磨自己了。若是丈夫先死,她還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錮終身;就使她自己短命,也不過像豬狗牛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舊可以超生轉世,也不叫做禁錮終身;我如今教她偕老百年,一世受別人幾世的磨難,這才是懲奸治惡的極刑,你們哪裡曉得?」

  看官,照閻王這等說來,紅顏果是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紅顏的結果,那啞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終身病自然是醫不好的了?我如今又有個消啞子愁、醫終身病的法子,傳與世上佳人,大家都要緊記。這個法子不用別的東西,就用「紅顏薄命」這一句話做個四字金丹。但凡婦人家生到十二三歲的時節,自己把鏡子照一照,若還眼大眉粗,發黃肌黑,這就是第一種恭喜之兆了。將來決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分姿色,還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只好三四分的丈夫了;萬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聰明才技,就要曉得是個薄命之坯,只管打點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時時刻刻以此為念。

  看見才貌俱全的男子,曉得不是自己的對頭,眼睛不消偷覷,心上不消妄想,預先這等磨煉起來。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只當逢其故主,自然貼意安心,那閻羅王的極刑自然受不著了。若還僥倖嫁著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醜丈夫,就是出於望外,不但不怨恨,還要歡喜起來了。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沒有死路,只有生門,這「紅顏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于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於瞑眩之後,莫待病入膏肓,才悔逢醫不早。我如今再把一樁實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話出於閻王之口,入于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還魂說鬼,沒有見證的。

  ***

  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財主,姓闕字裡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裡,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扎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裡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只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內才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醜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遺漏。

  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闕不全」。為什麼取這三個字?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所以叫做「闕不全」。哪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發不全黃,朦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後肉但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余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連,眼上如經樵采。

  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家私,也夠得緊了。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絕代佳人。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此女系長史婢妾所生,結親之時,才四五歲,長史只道一個通房之女,許了鼎富之家,做個財主婆也罷了,何必定要想誥命夫人?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爭氣不過。她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致,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聰明,可稱絕世。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別人讀一行,她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她悟到十來句。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她已青出於藍,也用先生不著了。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只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她立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後來長史游宦四方,將她帶在任所。及至任滿還鄉,闕裡侯又在喪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闋,男女都已二十外了。長史當日許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醜至此。直到這個時候,方才曉得錯配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鄒小姐也只道財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福相,決不至於鰍頭鼠腦。那「闕不全」的名號,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她一人。

  裡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只得憑他迎娶過門。成親之夜,拜堂禮畢,齊入洞房。裡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哪裡用得著軟款溫柔,連合巹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她上床。只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作起來,就趁她不曾抬頭,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她解帶寬衣。這也不消細說。

  只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床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疑他床上有臭蟲,哪裡曉得裡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點安息,自然會從皮裡透出來的。哪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那口裡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嘴,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鄒小姐把被裡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的緣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只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子直噴,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

  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哪裡當得這個熏法?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來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只得拼命忍住,忍得他睡著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屍,撞著臭鯗,弄得個進退無門。坐在床上思量道:「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嫁著這等一個污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這一世怎麼醃臢得過?我昨日拜堂的時節,只因怕羞不敢抬頭,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飾得過。萬一面貌再不濟,我這一生一世怎麼了?」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面孔。誰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黑的再不肯亮。

  等得精神倦怠,不覺睡去,忽然醒來,卻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裡侯正睡到好處,誰想有人在帳裡描他的睡容,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嚇得大汗直流,還疑心不曾醒來,在夢中見鬼,睜開眼睛把各處一相,才曉得是真,就放聲大哭起來。

  裡侯在夢中驚醒,只說她思想爺娘,就坐起身來,把一隻粗而且黑的手臂搭著她膩而且白的香肩,勸她耐煩些,不要哭罷。誰想越勸得慌,她越哭得狠,直等裡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離了眼前方才歇息一會;等得走進房來,依舊從頭哭起。

  從此以後,雖則同床共枕,猶如帶鎖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雖不好明說出來,卻處處示之以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