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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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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繡」故事極長,而且情節浩繁,錯綜複雜之至,全然是大部頭的長篇小說格局,真要將之全部重寫,十萬字也嫌不夠,這裏選的,只是原文的首段,寫一對少年男女,尤其是少男對異性的傾慕愛戀之情,十分細膩動人。人在各階段,對愛情的看法、行動,都大不相同,自然以少年時期最純最真,人在成年之後,若然還能有少年人一樣的愛情方式,大是幸事。 *** 十五歲的劉子固,身子相當高,也很壯實,上唇已有了淡淡的一層汗毛,每當他照鏡子的時候,他就覺得很自傲:長大了!自己已不再是兒童,很快,並不濃密的汗毛會變得濃密,還會變成又黑又硬的鬍子! 他的聲音也早已脫離了童音,雖然還不是嗓門很粗,但已和孩子大不相同,他的喉際,也有了初看很難看,但是越看越氣派的喉結。 不過,最重要的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古怪的夢,有一個少女跌進了一個荷塘中,掙扎著,恰好他經過,就伸手去拉,怎麼拉也拉不上來,少女的手太滑,於是他想出方法,去拉少女的衣袖,一用力,把少女上衣全扯脫了,夢裏,他一著急,就有一股異樣的興奮,那種興奮形成一股令他全身抽搐的快感,他醒了,可是那種快感,卻還延續了一陣。他有點害怕,但是心中也很高興,他已聽說過,男人,要成為真正的男人,都會那樣,自然,他也更回味那種異樣的、無可替代的快感,心頭不知道該想些甚麼才好。 而這種感覺,一直隱隱約約,一點也不實在,直到那一天,如同有人掄起了大鎚,「砰」地一聲把一根樁子敲進了他心中,他才開始有了實在的感覺。 他進城,在他舅父家做客,離住所不遠是一間雜貨鋪,他到城第三天,偶然經過,整個人就僵在鋪門口,無法移動了!鋪中,一個少女正低著頭在整理著甚麼,一條大髮辮歪在一邊,露出半截雪白的脖子,一雙靈巧的手,十隻手指,怎麼看就怎麼好看,垂著頭,雙頰白裏透紅,劉子固不由自主自喉際發出一種異樣的聲響,引起少女的注意,抬頭,挺身,她身上的衣服十分單薄,緊貼著,胸前略有鼓起,腰細得難以想像。眼波如水,略有瞋意。 他忽然又有了那晚上的那種異樣的興奮,他的神情自然也古怪之極,那少女一個轉身,變成了背向著他。但那反倒使劉子固鬆了一口氣──那少女如果一直逼視著他,只怕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昏死過去! 少女的背影窈窕,比正面更誘人,他想起比他年紀大的同伴所說的一些男女間的事,不免有點臉紅耳赤,他不想被少女當作是儇薄少年,但是雙腳卻不由自主向前移動,進了店堂,先咳嗽了一聲,少女轉過身來,眼神令他心慌意亂,結結巴巴:「有……好扇子嗎?」 少女揚聲:「爹,有人要買扇子!」 少女的聲音還在店堂中蕩漾──本來陰暗的店堂,彷彿艷光四射,但也立時又更陰暗,少女走了進去,一個中年人走了出來。 扇子沒有買成,劉子固走出來,在可以看到店鋪門口的街角,痴痴地等著,看各種各樣顧客在雜貨店進進出出,少女一直沒有再在店堂露面,一直到上了鋪,他才怏怏回去。 當晚,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乾脆坐起來,托著頭想那少女白裹透紅的俏臉,不一會倒也睡著了,奇的是,竟沒有做夢。 第二天一早,他又到那街角去等,天可憐見,皇天不負苦心人,那中年人離開了雜貨店,他看到她在店堂裏,站在櫃台後面! 劉子固心頭狂跳,深深吸了幾口氣,胸口隱隱有點生痛,再用力在胸口拍了幾下,鼓足了勇氣,一步一步向前走,來到店鋪門口,他已經冒汗冒到了腳底,口水也不知吞嚥了多少口,終於在汗水令他視線模糊的情形下,他走進了店鋪。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張俏臉──實際上,只是那一對明澈的大眼睛,大眼睛黑白分明,對準了他,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可是那對大眼睛分明在對他說話,在問他進店來幹甚麼,他支吾著,不知說了些甚麼(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甚麼,人家當然更不懂)。這時他聽到了實實在在的聲音:「我爹不在,是不是等他回來?」 她的聲音那麼溫和,那麼悅耳,像是一副最好的清涼劑,令他在極度的燥熱之中寧靜下來,他氣息暢順了許多,也把她看得更清楚,簡直是看了個夠,從一頭青絲到白嫩的俏臉,看到淺葱綠的夾襖,月白色的褲子,和小巧的葱綠弓鞋,他一面看,一面回答:「不必!不必!隨便你……說好了,我不會還價!」 少女抿嘴一笑:「那你究竟要甚麼啊?」 那一笑,令他整個人像是跌在雲團上,有一種搖搖晃晃,不實在的感覺,他竟然大膽地指向她的臉頰──剛才她一笑時,頰邊現出了一個極可愛極甜的酒渦,在那個小小的酒渦裏,像是有著醇酒,令他心醉,他道:「買……一些胭脂水粉,就是你……用的那種!」 少女嘟起了嘴:「我可沒搽甚麼胭脂水粉!」 他有點手足無措:「隨便包一些……」 少女又笑了一下,多半是覺得這樣的顧客太有趣,所以笑得十分自然,他痴痴地看著,她又覺得這個少年顧客的目光有點古怪,像是兩團灼熱的火,叫人不敢接觸──也不是不敢,而是和他的目光接觸了之後,就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彷彿連包慣了紙包的手指,也會變得僵硬和不靈活。 所以,她知道人家的眼光一直盯在她的身上,她卻一直避開,只是挑了幾種胭脂水粉,分門別類地包著,包好了,伸舌頭出來,在紙包的一角舐一下,把紙角舐濕了,輕輕一按,好叫紙包不散開來。 當她第一次做這個動作,小小的舌尖自她的櫻唇中透出來,舐向紙角時,盯著她看的劉子固,整個人像雷殛一樣震動──他絶對沒有在她的動作上聯想到任何事,他還太少去真正了解男女間的事,根本無法作任何實際上的聯想。 但是,她那要命的動作,又的確,使他全身都感到異樣的震動──和那晚上帶來異樣快感的震動一般。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劉子固看得汗涔涔下,可是卻又說不出來的舒暢。共是四包,少女往櫃上一放:「五百文!」 劉子固連聲道:「是!是!」傾囊以赴,取了貨,付了錢,沒有理由再留在店鋪中,他一步一步倒退著走出了店堂,心跳得怦怦響。 回到了住所,他把紙包的那一角,曾被她舐過的那一角,緊貼住自己的唇,閉上眼,想像著自己的唇印在她唇上的情形,他簡直不克自制,喉間發出了怪異的聲音,氣息急促。一個紙包又一個紙包,每個紙包都曾經她舌尖的輕舐,他願意自己化作那些紙張! 迷迷糊糊過了一天,第二天,他又等到了中年人離去,奔進了店堂,他和她互望著,他又把她看了一個飽,實實在在人在眼前,比閉著眼來想好了不知道多少,他吸了一口氣:「昨天……的那些,我還要一份!」 她沒說甚麼,又開始包紙包,他悄悄吞嚥著口水,看她豐滿的嘴唇張開,舌尖柔滑地吐出。 她把四個紙包推過來,聲音很低:「不必給錢了,昨天我要了你雙倍錢!」 他喘著氣:「其實我也不要甚麼胭脂水粉,我只是想看到你!」 她低下頭,他大膽地碰向她的指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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