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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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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多講前世和今生的男女糾纏關係的故事中,這一篇最是詭異,原文頗長,只取了甄后忽然興之所至,與以前的情人相會的一段,而袁公度其時不知已歷幾世,變成了普通之極的一個書生。甄后的故事在三國演義中十分轟動,本來也是小說中人物,卻被利用來寫成了另一個故事,故事中還論及曹操父子,涉及甄后由於美麗而在威勢赫赫的男人手裏傳來傳去,自然,都刪去了。 *** 劉中堪只覺得頭十分沉重,向下垂,像是一直要垂向無底深淵,他咬緊牙關,用力在自己的額頭上拍了一下,才使得頭腦略微清醒了一些,望著搖曳的燭火,他不禁苦笑:為甚麼同樣的人,同樣的書,人家讀上幾遍就能朗朗上口,他就算讀上一夜,到第二天一早,腦中就會一片空白? 他不相信自己笨,一定是睡覺的時候有甚麼怪異的事發生,使他的記憶消失,或許就是那些怪異莫名的夢。昨晚上的一個夢,他就夢見許多艱澀的古字,個個都在字角上長出了手,手中都握著明晃晃的刀,不斷地刺向他的腦袋,每刺一刀,就是一下劇痛,可怪的是,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汗,當他終於掙脫了噩夢而醒過來時,一頭是汗。 夢醒後,他定了定神,想在黑暗中把臨睡前唸熟了的那篇古文再背誦一遍,可是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而他在感覺上,像是整個腦子都被掏空了一樣。 所以,今晚他發了個狠──不睡,看到了雄雞三唱,天下大白時,會不會再不記得讀過的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遠處的更點聲傳來,彷彿三更,他又吸了一口氣,奇怪,好香!書房裏沒有甚麼東西會那麼香,而這種香味,以前也從來沒有聞到過,突如其來,滿室都是那種濃淡適中,不必特意去聞,就會自然從三萬六千個毛孔中鑽進去,令人心曠神怡的香味。 他感到有點怪異,慌慌張張站了起來,想去尋找香味的來源。 燭光只及書桌,書房的其他地方,燭光所及,只是黯淡昏黃的一片,看不清楚甚麼,他感到口唇有點乾,伸出舌頭來,舐了一舐,在舌尖上,似乎也感到了有異樣的香味,那令他發出了幾下心滿意足的「唔唔」聲,突然,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對面的牆上──有強烈的光芒自他的身後發出! 所有的倦意,一下子一掃而空,他急速轉過身來,實實在在呆住了! 他書齋並不大,但這時眼前卻是極明亮的一大片,書齋的空間,做了不知多少倍的擴展,在那一片明亮之中,人影綽綽,由於他乍一面對光亮,不是看得很真切,但可以肯定,來的全是女子,蓬鬆的髮髻,陣陣的幽香,玉珮和鐲子在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好像從很遠的地方來,可是又一下子到了眼前。 他看清楚了,他,劉中堪,二十多年的生命之中,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盛裝的美人!那是甚麼裝束?應該是宮裝,那麼多的配飾,看來隆重之極,把一張宜嗔宜喜的俏臉,更襯托得令人不敢逼視──可是卻又忍不住不去看,而只是看了一眼,才和那一雙黑白分明,不知有多深,不知有多媚的大眼睛目光相觸,他就不由自主張大了口,好準備讓自己的心從口裏跳出來,免得在劇烈的跳動中把胸口撞破。 他真正感到吃驚,美人後面跟著的那些人,看來全是婢僕,他也無需去注意,只覺得膝蓋不由自主的發軟,竟自然而然拜伏在地,不敢仰視。 不敢仰視,只要睜開眼,還是可以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看到美女到了自己的身前,半側著身蹲了下來,當她這樣做時,柳腰款款柔柔地擺動,令他有一陣昏眩,以致那一雙瑩白柔軟的手是甚麼時候伸到他身前來的都不知道。 那一雙手,他盯著尖纖的手指看著,那一雙手竟然握住了他的手,他身子微微發顫,腦際乾得像火燒,想講些甚麼,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那美人笑,笑聲如同甘霖一樣滋潤人心,她的語聲親切而隨和:「快起來,這回倒對我那麼有禮了!」 劉中堪陡然一怔:美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抬起頭來,美人正蹲著身望向他,兩人的鼻尖相距至多三寸,美人櫻唇微顫,欲語又止,似笑非笑,眼神之中,有著令人心醉的憐惜,令他心中陡地一蕩,全身發熱,膽子也大了些,他反握住了美人柔軟的手,甚至還輕輕搓捏著,神情仍多少有點惶恐:「這話,從何說起,你……天仙一般,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又怎會對你無禮?」 美人笑靨如花:「起來再說!」 她盈盈站起,他也跟著站起來,他仍然握住她的手不放,她也沒有掙脫的意思,那又令他心頭狂跳,更乘機挨近了些,美人瞟了他一眼,那種眼光,叫人連小腳趾都會發酥! 美人頤指氣使,跟來的婢僕迅速排案整席,酒菜齊備,那些器具,劉中堪連想都未曾想到過,精美得令人目眩,可這又實在放在眼前。當他和美人面對面坐下,美人把一盞美酒捧到他的面前時,他心中暗道:「還是進入了夢鄉,不過今天這個夢比昨天好得多,這樣的夢要是每天能做,神仙也不過如此了吧!」 他一口喝乾了酒,向美人望去,看到美人妙目流盼,也正望著他,他又有點不知所措了起來,美人低嘆一聲:「我只不過到瑤池赴了一次宴……對了,你已經歷了幾世,甚至都記不得了!」 他又驚又喜,緊張得牙關發顫,所以講起話來也斷斷續續:「莫非……我們……前幾生……竟然是相識?」 美人笑,笑得又膩又蕩,又甜又醉,又媚又艷,這個笑容,倒像是喚起了他心中遙遠的記憶,但實在太遙遠了,遙遠得他完全記不起來! 他的神情更恍惚,美人忽然又笑起來:「你曾為我遭罪,所以我心中不忍,今日之會,算是──」 他已急捉住了她的手:「你是──」 美人垂下眼瞼,聲音更甜:「我是甄氏!」 他張大了口,美人陡然睜開眼來,自她的眼中,似乎有兩道靈光直照向他。他張大口,本來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但剎那之間,靈光閃進了他的腦際,他明白他十幾世之前是甚麼人了! 三國,那還是三國之前,魏蜀吳的鼎立形勢還未形成,他袁家的勢力大得可以遮天,甄氏這個美女……淹沒了的歷史,忽然變成了事實,他甚至可以記得,美人雪白的胸脯上有一顆小小的、鮮紅的痣,他曾不止一次吮舐著那顆紅痣,聽她發出低吟聲! 他又大口喝了一杯酒,美人已倒向他的懷中,那麼自然,美人的盛裝一件一件卸下,髮髻抖開來,烏黑的頭髮披散在雪白的肩頭上,小紅痣當然在,他也就習慣地用舌尖去舐它,美人發出的呻吟聲,也是那麼熟悉。 他不讓燭火熄滅──以前一直是這樣的,在華麗的臥室中點上幾十支巨燭,在明亮的燭火下,她雪肌玉膚會映出令人目眩的艷光,單是望著,搓揉著、撫摸她的身體,已幾乎可以令人瘋狂! 她也和以前完全一樣,懂得如何以她的身體,替他帶來無窮無盡的歡樂。 所不同的是,在熱烈而瘋狂的燕好之中,他總不由自主會想及過去的事,城破,兵敗,美人歸於敵將,想像美人在別的男人懷中婉轉承歡,他有點咬牙切齒,也格外瘋狂。 第二天,他不能確定是夢還是真,半分也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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