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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


  聊齋誌異故事中,記載了不少異象。「夜明」是其中之一。故事記載種種異象,都相當簡單,其實──自然,蒲松齡沒有親自見過,但總是直接、間接聽別人說起,他就記下來,而且,絶不牽強附會地作解釋,只是用生動的文字記述事實(假定那是事實)。這一類短文,不能視之為小說,但自然也可以用以作為小說的題材。

  ***

  海面很平靜,他泛舟南海,來往中國南海岸和呂宋島,不止一次了,把呂宋的特產,尤其是「淡巴菰」運回中國來,那正是時興的玩意兒,放在一個「斗」內點燃,吸著它冒出來的煙,會使人有飄然之感,有錢人都喜歡新鮮玩意,可以賣得好價錢。而中國的精巧工藝品,到了呂宋島,能令當地土人的酋長雙眼發直,能令雖然黑黝黝,但是眼睛明亮,胸脯飽滿,臉容俏麗的土著女人發出尖叫聲,熱情地投懷送抱。

  利之所在,雖然長年累月地在海上過日子,也很無可奈何──海客,都特別容易傷懷,像現在,都交二更了,岸上的人大都睡了吧,他就翻來覆去睡不著。照說,應該習慣了,但卻又實在不習慣。

  他先是閉著眼,希望能快點進入睡鄉,但越是性急,就越是睡不著,海浪打在船身上的汩汩聲,本來是最好的催眠曲,可是這時,心情一開始煩躁,聽來就遠不是那回事了,這種有規律的聲音,竟像是家鄉妻子絮絮的叮嚀──丈夫總是很不耐煩妻子的囑咐,而妻子,囑咐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聲音聽來,也有點像異鄉情人的呢喃,情人的頭臉在懷裏亂拱,發出離別前的悲嘆,異國異鄉異族,但男人和女人之間,一樣可以燃起熊熊的烈火!

  他更是焦躁,用力翻了一個身,索性坐了起來。船上不准帶女人──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個烏龜訂下的規矩,大家竟然一體遵守著。這時,如果有女人──哪怕又老又醜,只要像沿海商埠那些妓院中的一樣,能溫言軟語陪你天南地北地閒談,能知道甚麼時候該添酒了,更會知道甚麼時候,男人需要甚麼──在海上第十天了,男人需要甚麼?

  有女人,世界多少有點不同,可是船上沒有女人,據說,連想也不能想。有一次,也是在這條航程上,上半夜風平浪靜,下半夜忽然狂風大作,巨浪滔天,船隻被一個浪頭湧起十幾丈高,又倏然落下來,跌進四面海水豎立的深壑之中!

  那一次,他甚至忘記了害怕,只是緊緊地抱住了一根船桅,眼看海水向他覆壓下來,他心中只是叫:讓我死了吧!別讓我受罪。

  風浪折騰了並沒有多久,船老大在重又風平浪靜之後,點算船上的損失,發現兩個小夥子死在艙中──被跌下來的重物壓死的,該死的這兩個小夥子,一定躲在艙中,幹甚麼見不得人的骯髒勾當,觸怒了海神,幾乎連累得全船的人一起喪命!

  海上的生涯就是這樣,太沒有保障了,所以不論是甚麼風吹草動,都會發展出一系列完整的規章。或許,不准有女人,也是有道理的,總比在狂風巨浪中被大海吞噬好得多了!

  不管你船有多大,造得多堅固,一到了大海中,都只是一粒塵,大海一發怒,吞了船,連渣都不必吐一些出來!茫茫大海,究竟由誰主宰,有那麼大的力量!

  他提著一壺酒,推開艙門,到了甲板上,另外有一個海客,看來和他一樣,早已在甲板上了,也提著一壺酒。兩人相視一揚壺,各自對著壺口,大口喝了一口酒,他道:「明天可以到岸?」

  那海客道:「是啊,岸口那城市,我還是第一次去,可有甚麼好去處?」

  他又大口喝了一口酒,好去處!好去處當然有,上一次,上一次……他閉上眼,上一次,他穿過那條長巷,拐了一個彎,在那白粉牆、赭紅門前站定,敲了兩下門,一個小丫鬟引他進去,進了一個院子,請他坐下,過一會,老鴇就帶著她進來。

  海客總是最好的嫖客,他也見過不知多少妓女,可是像她那樣的,卻還是第一次見。絶不美麗,低著頭,頸子白膩得令人動心,何況是在海上個把月了,他一伸手,就把她拉進了懷中。

  她發著抖,他抬起了她的下顎:「你知道怎麼叫男人快樂?」

  她急速點頭,而且又迫不及待地做著,笨拙得有點可笑,他解開她的衣衫,瑩白的肌膚倒是常見的,挺秀的乳房雖然出色,也不是絶無僅有,奇的是她就是和別的不同,他捧住了她的臉:「你……新來的?」

  她點頭,淚水已奪眶而出,眼睛緊閉著,仍然在努力盡她的本分。

  他明知去問一個妓女為甚麼要做妓女是最笨的事,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問了。

  他得到的回答,是連續的、淒苦的、麻木的笑,那種笑容和淚水,再加上她豐滿誘人的身體,一起呈現在他的眼前,他不是沒有想過要同情可憐,可是他的需要,還是令他一咬牙,托起了她的鳧臀。

  後來,他把身邊的銀子都給了她,不知道為甚麼,一種莫名的情感,使他不要她再在別人的懷中,像面對自己一樣地面對第二個男人。

  於是,他替她贖身,就在那城市,賃屋,安頓了她和她的小女兒,他甚至沒有問她的身世由來,她接受了她的照顧,柔順得像貓。

  好去處,那就是他的好去處,明天到岸,或許那就是他今晚焦躁的原因!

  那海客還在問,他只是含糊地答:「當然有,城裏城外,有的是好去處!」

  他閉上眼睛,突然之間,他眼前一片血紅,像是被強光照耀,同時,那海客也發出驚呼聲。

  他睜開眼,強光在剎那之間,令他甚麼也看不到,別說初升的旭日,連正午的太陽光芒也未必會有那樣強烈!

  發光的是一座半圓形的山!在船的前面,從海底冒出來,海水倒還平靜,只是被強光映得閃閃發亮,他和那海客都看清楚了,發光的不是山,只是大如山嶽的一個半球體,在上面,有如同眼睛,其大無比的圓形,光芒就是從那裏射出來的!

  他和那海客呆若木雞,船上其他人也呼叫著上了甲板,人人一上甲板,就可以看到海中的異象,再沒有人敢出聲,也沒有人敢移動。

  好一會,那巨大的半球體才緩緩地沒入海水中,開始時,強光還從海水中透出來,但終於,又恢復了黑暗,時間,正是三更。

  船上的人喘著氣,連航海幾十年的,都不知那是甚麼怪異,人人都慶幸並沒有造成甚麼災禍,船仍然平穩地順風行駛,明日可以靠岸。

  一靠岸,他直奔那個小巷子,看到老嫗帶著她的女兒在巷邊玩,他也不去招呼,直奔進去,奔到臥室門前,聽得門內傳來她的聲音:「昨晚三更,你睡得像死人,推你半晌都不醒!」

  一個男人的聲音吃吃笑:「三更了還推我?一更,二更,我可都沒閒著!」

  她也吃吃笑:「叫你看奇景,三更時分,海邊的天色,亮得和白晝一樣!」

  他靠著門,心中甚麼也不想,只想到:是的,三更時分,正是海中冒起那怪物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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