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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晚我才回到家裡,丈夫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電視開著,但他把聲音關掉了,五顏六色的圖像在無聲地晃動,牆角的音響卻又開著,席琳·迪翁柔中有剛,帶著絲絲聲的嗓音把一句「我記住你,我記住你,我記住你……」撞得滿壁都是。沙發前的茶几上放著一堆空的紙盒、罐頭盒和啤酒瓶子。傍晚在咖啡店裡我已經給了丈夫電話,告訴他因為工作上的麻煩,我需要一個人在咖啡店裡坐一坐,讓他不必等我,自己吃飯,顯然,他已經在電視機跟前用這堆盒子瓶子把晚飯對付了。他聽到我進門,就丟下報紙,轉過身體,研究性地看看我,笑道:你「坐」出解決辦法來了嗎?我含糊地應了一聲,瞥一瞥他在看的報紙,就裝出很隨意的樣子問他,今天有什麼新聞?我打算,我要跟丈夫好好地把戈登醫生的事談一談。
  今天,啊,聽著!今日新聞第一號:芝加哥公牛隊又是東部地區的冠軍,我跟你打賭,今年全國籃球冠軍還是他們的,你賭不賭?紐約尼克隊,慘了!我把他們拋棄了。我現在就認邁爾克·喬丹!漢子,好樣的,我的英雄!你今晚居然沒看這場球!可惜可惜。哦,新聞二號:我相信達利(我們養的貓)今天拉稀了,她的排泄物我還留在灰盆裡,等你親自檢驗,並採取適當措施。第三號嘛……我們臥室的那盆蘭花,繼昨天之後,今天又開出一朵,非常美麗。你看看去。說完,他讓自己在沙發上坐得更舒服些,又攤開了手裡的報紙。
  慢著——這條消息我想應該也還夠資格算一個吧,你們女人會有興趣的,他把手裡的報紙翻動得嘩嘩作響,你看看這個……有一個醫生,我想是個白癡,心理變態,居然把……他一邊說,一邊聳動著肩膀。
  沒等他說完,我飛快地接上去打斷他:我已經讀了……
  我正在從淨水器裡給自己接一杯水,手抖得差點兒把水灑了出來。
  天哪,我多討厭他那個聳肩膀的樣子,那種輕描淡寫的樣子!他竟把戈登醫生排到芝加哥公牛隊,甚至貓和蘭花的後面!而且他說話的口氣、用詞竟和咖啡館裡的時髦青年一模一樣。
  這一切,這個公寓,這間客廳,這閃著圖像的無聲的電視,這空瓶子,空罐子,空盒子,地毯上散亂的報紙,音響,歌……我突然感到它們陌生起來,這是我的生活嗎?這就是讓我沾沾自喜的生活嗎?我第一次看出了它的空洞,冷漠,浮光掠影,其中沒有任何扣動心弦的東西,一絲一毫都沒有!在所有這一切表面之下,有一件極其美麗的東西在毀壞……我嗓子發幹,有一種東西堵上來。
  我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做著一些零碎的事:掛起一件衣服,理一理桌上的杯子瓶子書報,給自己一些時間來想:白癡!人人都認為他是白癡,心理變態,可關鍵在於他不是,戈登醫生!如果你是,那多好啊,我就可以從中解放出來了,但你的確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優秀啊。
  我不甘心,坐到沙發上,坐在丈夫的對面,用淡然的口吻又問:
  哎,聽著,那個醫生,嗯……我想,可不可以設身處地……你有沒有設想過,比如,對一個人愛到極致的那種情況?在那種情況裡,通常的習慣不夠承受情感的表達,因此只能尋求某種出格的方式。且不說非洲、澳洲有些原始部落裡有這樣保存遺體的習俗,就是在我們現代社會裡,不是也照樣有公開保存遺體的事,比如蘇聯保存著的列寧遺體,中國保存的毛澤東遺體,大眾為什麼不就此說話?
  別傻了,那不一樣,那種保存是在真空的條件裡的,可以做到保留著活體的形態,可是那個姓戈登的傢伙,想想看,一具乾屍……既無美感,也不衛生,真叫人毛骨悚然。
  那原始部落裡保存的是乾屍,在我們中國的有些寺廟裡,也會保存著某個高僧的乾屍,這毫不妨礙周圍活著的人……
  那怎麼能比,這個叫戈登的傢伙,虧他還是一個生活在文明社會裡的文明人,一個醫生,一個腦外科醫生,這是我們醫生隊伍裡的王牌軍啊。他怎麼可以作出如此野蠻的事。
  野蠻?你認為他野蠻——血一下子沖到我的頭上去了,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從上往下地看著他——老天爺!好吧,就算是這樣,你覺得文明人一定比原始人更懂生命,更接近真相?你有十分把握嗎?
  丈夫略帶吃驚地用他那雙灰褐色的眼珠子定定地看住了我,斜靠在沙發上的身體也坐直了起來:啊,親愛的,你似乎對這件事有著特別的興趣和立場,為什麼?
  哎,這不是在聊天嗎?我不喜歡看見你隨大流,得用你自己肩膀上的那個東西去想。我故作輕鬆,還在丈夫頭上拍了一下。但我知道,我已經失去了和他全面談談的希望。
  丈夫一把抓住我落在他頭上的手腕,從下往上看住我:你不是想暗示你是完全站在那個變態的傢伙那一邊的吧?
  我使勁把自己的手從他的手掌中抽出來,提高了聲音道:
  即便是,那又怎麼樣?!我為什麼必須懷有和大眾,和你,同樣的想法?我們都活得那麼潦草,愛得那麼輕薄,所以我們中國人說啊,先生,你不是魚,怎麼會瞭解魚的快樂?你不是那位戈登醫生,怎麼會瞭解他對妻子深入骨髓的愛情?
  你是要借這個來批評我對你的愛情嗎?好啊,又兜回到這個老話題上來了。你是不是也希望在你死後,我把你做成木乃伊抱在懷裡?他說著,從沙發上站起來,嘴角掛著嘲弄的笑,繞到我身後,兩隻手從我背後伸過來,攬住我的身體,說,像這樣……
  我渾身一哆嗦,他的話簡直讓我作嘔。
  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對不能像戈登醫生那樣去愛的人來說,這種做法的確不可思議,的確叫人噁心反胃。我同時也意識到戈登醫生面臨的將會是什麼困境了。我的心更深地沉了下去,落到了無底的深潭裡。
  這件事果然把全美國都轟動了,儘管戈登醫生把事情據實據理講得夠清楚,但媒體輿論全都在責駡和嘲笑他。我在公司的午餐休息時間留意到,同事們凡提到這件事,無一例外地表示了對戈登醫生的鄙夷和唾棄。眾口一詞,斬釘截鐵地認定他是精神變態。沒有一個人,哪怕露出一點點願意商量的,或者是略帶思索的躊躇口吻。
  我被嚇住了。
  我從來都是生活在社會的主流裡的,我從來都是在這種主流的推動下順勢暢遊的正面形象——一個合格的社會產品。因而,這是我第一次站到了主流的對立面,驚心動魄地領略到了社會習慣和大眾勢力的鋪天蓋地的力量,那種掃蕩一切的,把個體碎成●粉的力量。
  我緊張地關注著戈登醫生的案情,媒體很對得起大眾,地處千里之外的《紐約時報》照樣一步不拉地跟蹤報導,我從報導上知道,這件事竟是愛米洩露出去的,她在學校課程裡學到埃及,學到木乃伊,就把這個家庭的秘密告訴了她班上最要好的朋友,事情當然就傳出去了。
  差不多拖了半年,這個案子的結果才出來。因為無論是測試戈登醫生,還是愛米,過程都非常繁瑣,美國專家測試之後,拿不出心理變態的證據,又從歐洲再請心理專家來測試,歐洲的專家們同樣拿不出這樣的證據。所有認識戈登醫生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給了戈登醫生正面的評價,還有他非常出色的醫療水準。他的醫院拿出了他在妻子過世後所有的手術記錄,每個細節都被檢查,找不出一點瑕疵,最後,法院只好判他無罪。愛米也經過多次測試,被證明是一個心態正常的孩子,而且比同年齡的孩子更有豐富的想像力和同情心。儘管這樣,法院還是認為「鑒於這件有悖於社會常態和衛生要求的反常事件」,戈登醫生「不具備獨立撫養兒童的令人信服的健康的心理習慣」,讓社會福利組織領走了愛米。
  那麼,戈登醫生將是完全孤獨的一個人了,在那座美麗的房子裡,失去了妻子和女兒的他將怎麼生活下去呢?凱西還留在那裡照料他嗎?這些念頭重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覺得是該去看看他的時候了。由於我在丈夫面前找不到出門的藉口,拖了有半年時間。終於,我在公司得到一個出差的機會,儘管離著戈登醫生的那個城市不近,但對我,這就夠好的了。我在出差地下了飛機,連城都不進,立刻在機場租了車一直往戈登醫生所在的城市開過去,三個小時之後,那個美麗的湖遙遙在望了。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我離開這棟房子七年了,戈登醫生此時成什麼樣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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