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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再去過戈登醫生家,直到七年以後。
  在這些年裡,我努力實踐著自己的諾言,忘卻那棟房子和它的主人,一心一意地開創著自己的生活。我幹得不壞,得到了博士學位,在紐約找到了工作,也結了婚。可以說我已經順順當當地進入了美國的白領階層,過上了那種講究消費的「雅皮」生活。戈登醫生和我從此天各一方,兩不相干。要說有什麼,只餘下這麼一點點:我找的丈夫,也是一個醫生,一個美國醫生。雖然我很清楚,模仿是拙劣的。但是,在很多時候,你得承認,那種不能釋懷的感覺有非常驚人的能量,如果不找一個適當的管道釋放出去,後果難以想像。總之,我的丈夫是個醫生,而且他也堪稱是個和氣的人——我對和氣簡直著了迷。直到共同生活了若干時候,我才發覺,在和氣的外殼下,我丈夫和戈登醫生南轅北轍。如果用繪畫做比喻,我丈夫該是一張寫實主義的畫,那種一絲不苟地照了現實描摹的樣本,處處遵循著眼睛所能看見的實體落筆。而戈登醫生卻是一張表現主義的畫,它並不留意圖像本身,它的顏色和線條表現的是像外的意義,這樣的畫意境空靈,在一個看不見的通道上洇染你的心。
  我得承認,有時候我還是會突然想到戈登醫生,尤其是他那個晚上對我說的話,是讓我大費心思的:不要只活在表面。什麼是表面,我現在一步步做成的事,得到的報償是表面嗎?如果是,那麼這個表面對我就是實質,它們絲毫也不表面,依賴著這些事,我改變了自己在美國的身份地位和物質待遇。現在,我的職業很不錯,我丈夫的職業也很不錯。我們沒有買下像戈登醫生那樣的大房子,但我們的公寓在紐約是屬於上等的,我們有輕車暖裘,有投資保險,我們在紐約這部龐大的現代機器裡合轍入軌地運行著,生活在機器的法則下被安排得井井有條,按部就班。甚至我和丈夫的感情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的。逢到我生日,他必定送花,逢到週末,他必定陪我到中國城去吃飯,一個月到卡耐基音樂廳聽一次音樂會,隔一段日子就和親近的朋友聚會一次,喝著香檳,吃著烤肉,談股票,談大選,談電影球賽,談熱門新書。每年出門旅遊兩到三次。美國的秩序,美國的模式,美國的便利,到了這種時候,你才可以體會到最為充分。在這樣一種狀態裡,我其實完全可以把戈登醫生放下了。
  我想,我的確是把他放下了。
  在一個秋日的正午,我在午餐期間,信步走出公司的大樓,想在一家沿街的咖啡館獨自吃飯。間歇性的,我有時需要躲開所有的人,只和自己相處。我在一家店面漆成深綠色的小咖啡店沿街的桌子邊上落了座,慢慢地喝著咖啡,吃著一客乳酪蛋糕。咖啡店裡播放著藍調音樂,是鋼琴曲,跳動的節奏裡有一種壓抑著的情懷,兩隻鴿子落在咖啡店的門口的人行道上覓食,踱步,行人走過去的時候,它們很不耐煩地側一側身體,走開幾步,支著脖子,咕咕地抱怨,然後再走回原來的地方。這家咖啡店放在露天的桌子有五張,我旁邊桌子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背對我的那個男的留著長頭髮,稻草色的,在腦後用一根皮筋束著,穿了一件麻袋似的大外套,對著他坐的女子,卻是極短的頭髮,染成漆黑的顏色,眼眶也畫成黑的,嘴唇塗得烏紫,皮膚卻又白得扎眼,穿一身緊身的黑衣。這兩個很「酷」的現代青年,坐在一起並不互相說話,都在看報。隔了他們的桌子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個頭不大,穿著牛仔布的襯衫,頭髮整整齊齊地向後梳著,低了頭正在吃東西,這第二個中年男人,讓我的心跳了一下:他長得像戈登醫生。我獨自微微笑了一下,對自己搖一搖頭:哼,戈登醫生。
  正在走神兒,鄰桌的兩個男女站了起來,那個紮馬尾巴的男士把報紙往桌上一丟,說:他是個白癡,心理變態者,沒別的。
  女的說:還是個有名的醫生,怎麼會?
  那有什麼用,照樣變態。
  他叫什麼來著?
  哦,戈登,戈登醫生。去他媽的,走吧。倒胃口的傢伙。
  我的腦子像蕩秋千般的朝他們蕩過去,蕩到一半,突然被推了回來,慢著!他們在說的是什麼呀!?沒等那對男女走開,我探過身就去抓他們丟下的報紙,那個女的對我的冒失動作嫌惡地撇了一眼。
  《紐約時報》上一排黑體大字跳進我的眼簾:
  名外科醫生心理變態,房中藏匿女屍數年。
  我被當頭敲了一棒,眼前一片漆黑。冷汗唰地從全身的毛孔裡冒了出來,寒顫像潮水一樣,一陣陣襲來,使我像一個發了癲癇病的人,徹底失去控制,抖成一團。我的身邊咖啡桌,讀報的胖男人,吃東西的男人,鴿子……倏然遠去,退到了地平線以外,而我卻被留在一個空洞裡,這個空洞把我死命地吸進去,吸進去,除了耳朵嗡嗡作響,我完全聽不到周遭的任何聲音了。直到恍惚間眼前有東西在晃動……我拼命辨認,才看出是一張男人的臉在對我說話。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來對我說話。他說了又說,最後,我聽明白了,他說的是:你沒事吧,要不要幫忙?我閉上眼睛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讓頭搖了搖,心裡煩透了這個好心人,我不要任何人在這種時候打攪我,而且我還有一個念頭,生怕他看見我手中的報紙,仿佛那是一個我還可以為戈登醫生守住的秘密。
  我甚至都還沒有讀這篇報導的文字,我就知道,這是他,就是他!他真的做出了這種事!他真的做出了這種事!!這一下他可把自己給毀了呀!!!
  我努力讓自己站起來,驚訝地發現太陽下的紐約街道是無色的——一片慘白。我讓自己往路邊的電話亭走過去,身體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唯一讓我感到實在的只是手上的報紙。我把報紙緊攥在手裡,虛著步子捱到路邊的電話亭裡往辦公室掛了個電話,對秘書說,我突然頭暈不適,今天下午不能去上班了。然後我走進這家咖啡館的深處,坐在幽暗的屋角,開始仔細地讀報上關於戈登醫生的報導,報上披露的整個事情是這樣的:
  戈登醫生在心愛的妻子去世之後,怕葬在地裡引起屍身的腐爛,就在墓地建了一間石砌的冥室,置放他妻子的棺材。並在冥室建好之後,天天都來造訪這間石屋,不止一個人看到他清晨從石屋中出來,顯然他常常在裡面徹夜工作——處理他妻子的屍身。然後,突然間,他完全終止了對那間墓地冥室的造訪。顯然,那時,他已經把屍體移到家中去了。
  屍體被專家徹底檢查過,內臟和眼球都被取出,整個屍身被特殊的藥水處理過,而且置以防腐的香料,的確已經沒有任何腐爛的可能——戈登醫生的技術真的非常高超(報導上原話)。眼球用兩顆人造的玻璃球代替,屍身臉上戴著一個面具,那是戈登醫生妻子的冥像,是戈登醫生請人照了他妻子的形象特製的。戈登醫生就把這個木乃伊置放在自己的房間內,與自己常年獨處一室,甚至矇騙不懂事的養女,讓她叫這個木乃伊媽媽。
  戈登醫生為此已經遭到拘捕,並且要通過專家測試,如被證明有心理變態,他將被送往精神病院治療。戈登醫生的養女也將接受專家的心理測試,如有不正常傾向,戈登醫生將以虐待罪被起訴。現在女屍已經從戈登醫生的家中移走,被地方政府下葬在無人知道的地方,以防被這位癡情變態的丈夫再度劫持。
  戈登醫生通過自己的律師面對媒介的說詞是:這並不是一件蓄意所為的事,而是在一開始,戈登醫生的確心痛妻子的遺體會在地裡被細菌侵蝕腐爛,因此才想到建蓋冥室。但他覺得這仍然不能避免腐爛的問題,於是,便想到用藥水去處理屍身,防止腐爛。只是在屍身處理完了以後,他才有了移回家的念頭。因為,他天天去造訪冥室,漸漸覺得,他一個活著的人,天天可以和死去的人在一起,他為什麼不能試試讓一個死去的人和活著人在一起。作為丈夫,他依然有照料著死去了的妻子屍身的義務和權利,而且作為一個醫生,他具有照料保存她的能力。這種做法雖然罕見,與社會通常的習慣相悖,但對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人類而言並非聞所未聞,對歷史,對民俗學略具常識的人不難找到類似的例子。這種保存的意識是人無以寄託愛的特別手段,雖然只在極其有限的範圍和情形中,但不失某種合理性。戈登醫生採用了密不示人的方式,只是為了尊重大眾的習慣,而不是在從事罪惡。他這麼做實際上並沒有妨礙任何人,也沒有構成任何公害,這完全是他家庭內部的事,不觸及任何刑法條款。對於他的養女,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欺騙過她,隨著她長大,他早已經把這個事實統統全對她說了,她完全知道她面對的是什麼——這有他女兒的證詞作依據。雖然是個孩子,但她和他一樣,能夠接受這個事實,絲毫不為此大驚小怪。這個所謂奇聞的全部基礎僅是習慣而已。法律不應該對習慣進行制裁,即使這個習慣只為最個別的人擁有。
  讀完了全部報導,我在那家咖啡店整整坐了一個下午,一個晚上。要不是考慮到丈夫,我還會再坐下去。面對一杯早已冰涼的咖啡,我在努力地讓自己被顛覆錯位的內部重新拼湊起來。一方面,我尖銳地感到自己的心在疼,一味地疼,持續地疼,明確無誤地為那個戈登醫生在疼;另一方面,我聽見一個聲音異常冷靜地對自己說,現在,好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你可以完全拋棄這個人了,把他從思想上,情感上,心底裡完全拋棄出去。你不能讓過去了很久的那兩個月來影響你,你更不能讓這個做出如此醜行的人來抓住你。他跟你沒有關係,明白嗎?沒有關係!事情發生了,你只管踩過去,走開,多麼容易,你什麼也沒有失去,你什麼也沒有被改變。跟那兩個人一樣,罵一聲白癡,然後把這杯冰涼的咖啡倒掉,換一杯熱的來,喝下去,擦一擦嘴,塗好了口紅,站起來走出去。
  但是,我站不起來,我渾身軟得根本站不起來……戈登醫生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眼前,一下子洞穿了這些年好容易拉開的距離,再度和我在月光下的涼臺上相遇……每一個細節都在感覺裡復活了:他穿著仿牛仔布的藍襯衫,結實而堅韌,他抬眼往上看星星,他兩臂交叉放在胸前,他輕輕地笑,搖頭,他撫著我的肩膀,他抱住我對我說的話……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那麼和藹,溫存,體貼,優雅,專注,愛到不擇手段……這一切究竟是什麼?讓我感動到永生永世的這一切?我活到這麼大了,沒有什麼人讓我如此感動過,我捨不得失去這樣一個生命的座標,即使他做出了這件事,我還是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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