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六九


  「你真相信這些鬼故事?」

  「當然不,但那兒肯定有什麼不祥的東西,毒氣,陷阱,誰知道呢。」

  「是淹死的,」鄺插話道,「大多數人是自己掉到洞底淹死的,裡面很深很深。」

  「聽到了嗎,西蒙,掉下去很深很深,然後淹死。」

  「奧利維亞,你難道不明白?這可能會是一次偉大的發現。一個史前的洞穴,石器時代的房子,陶器……」

  「還有白骨,」鄺又加了一句,看上去她很興奮。

  「白骨?」西蒙說,「什麼白骨?」

  「大部分是外國人的。他們迷了路。接著就失魂落魄了,但他們不想死,所以他們都躺在湖邊上,守了很久很久,他們就都變成了白骨。」

  西蒙站起身凝望著群峰。

  我對他說:「人們在這兒迷失了心智,最終變成了化石。」

  但西蒙並沒有聽我說,我知道他已經完全沉浸在進入山洞而帶來的名譽和財富之中。「你能想像那些雜誌編輯們聽到我們的故事後會說什麼嗎?從雞湯引出的偉大的考古發現!也許我們可以給《國家地理》雜誌打個電話,我是說,如果《未知世界》認為我們沒有這個故事的版權,我們可以帶些陶器回去作證,對嗎?」

  「我不會去那兒的。」我肯定地說。

  「那好,我自己去。」

  我想叫喊,禁止他去。但我行嗎?我對他的身體、心靈和意志並沒有任何權利。鄺看著我,我也想沖她大喊:這都是你的錯!你和你那可惡的故事!她像姐姐那樣看著我,拍著我肩膀想讓我安靜下來,被我掙開了。

  她對西蒙說:「不,西蒙,你不能自己去!」

  西蒙轉過身,問:「為什麼?」

  「你不知道那洞的位置。」

  「對,但你可以告訴我,」他一本正經地說。

  「不,利比—阿是對的,太危險了。」

  西蒙伸了伸手臂,我想他是要向我們好好發洩一下,哪知他聳了一下肩,「好吧,也許是的。我們還是先睡覺吧。」

  我躺在那張擁擠的婚床中間,僵直得就像大媽躺在棺材裡一樣。我側著身子儘量不碰到西蒙。十個月來這是我們第一次同床而眠。他穿了一套絲織的睡袍,他不時地將膝蓋或別的部位碰到我的大腿,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挪開。但在另一邊我還要防著鄺的膝蓋碰我腳趾,我甚至懷疑她在故意把我推向西蒙身邊。

  外面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這是什麼?」我輕聲道。

  「我什麼也沒聽到。」西蒙說,看來他也醒著。

  鄺翻了個身,說:「山洞裡的歌聲,我不是說過了嗎。」

  「聽起來不一樣,像是在抱怨什麼。」

  鄺又翻過身去,幾分鐘後,她發出了鼾聲,再過一會兒,西蒙的呼吸也變得深沉了。這樣一來,就剩下我一個人夾在兩個睡著的人之間,孤獨而又清醒,我凝視著黑暗,腦海裡流動著二十四個小時來發生的一切:冷凍車與大媽的滑雪大衣,躺在棺材裡的小包子和鄺。那只可憐的雞和它死前的掙扎。酒裡的死老鼠,山洞中死去的傳教士。還有西蒙的臉,當我們看到龍峰時他那興奮的表情,看上去精美而奇特。這是否是我們似曾相識的舊情重現?也許我們還會成為朋友,當然,也許它什麼也不是,僅僅是一瓶老鼠泡的酒。

  我翻了個身,西蒙也跟著翻了過來,我只好把自己弄得像根筷子似的以免碰到他。然而,身體在死亡之外並非想僵直就僵直的。我渴望自己的身體蜷入他的懷中,讓我享受一下舒服的感覺。但如果我這麼做,會使他胡思亂想,以為我已經寬恕他了。或者承認我是需要他的。他不時抽抽嘴唇和鼻子,發出他進入夢鄉時常有的聲音。很快我就可以感到他呼出的氣浪在我的脖頸上此起彼伏。

  我一直對他睡得如此深沉感到妒忌,汽車喇叭甚至地震都不能弄醒他。此時,這固執的鼾聲又響了起來,而且像是從床下發出的。細聽有些拉鋸似的聲音,是的,是鋸齒磨擦的聲音,或是老鼠在磨牙,它們咬著床柱,以便在磨利牙齒之後爬上床來。「西蒙」,我輕聲道,「你聽到了嗎?西蒙!」像往日一樣,他的一隻手臂移到了我的屁股上,頭拱在我的肩上。我猛地一悸,懷疑他是否真的睡著了,或者這只是他本能的反應?我慢慢把屁股挪開,看他的手臂是否會隨之移動。他呼了一聲,也許他也在考驗我。

  我把他的手從我身上移開,他動了動,哼哼唧唧地說:「呣,對不起。」然後又發出鼾聲,轉到一邊去了。如此看來,他的親昵之舉只是夢中的行為,並非有意為之。我的喉嚨一緊,胸口隱隱作痛。

  以往每次吵過架,他總是要和我相擁而睡並做愛,似乎身體的這種接觸會彌合我們曾有的裂痕。我對這一套怨恨已久。但每當他抬起我的下巴時,我都只是稍稍抵抗一下而已,當他吻我的嘴唇、鼻子和眉毛時,我只好壓住火氣,憋住呼吸。因為我越是厭煩,他吻的地方就越多:脖子、乳頭、膝蓋。我容忍他這樣做,並非因為我屈服或者是性欲,而是因為這一切都是惡意的,它不能修復什麼,也無法帶給我什麼希望。

  我原想晚些時候和他談談這些問題,為什麼他視回避為正常,而我卻認為是個警告,為什麼我們彼此不知道如何多一些交流,怎樣在共同的空間裡各自保留自己的一份領地。在一切還不算太晚的時候,我要知道把我們聚到一起的愛情為何減弱了,該如何修復。很多次我擔心我們的愛情不夠豐富,它只可以維持幾年,卻無法維繫終身。我們錯把一份小吃當作了聖誕大餐。我們像兩個饑渴的人想得到豐饒的愛,卻疲倦得無法說出,直至時光流逝,我們只剩下了毫無詩意的朦朧渴望。

  每次他把我的衣服脫光時,我都會想到這些事情,他在親昵中注視我的裸體讓我感到怨恨。我讓他撫摩我的身體,這是他十分熟悉的身體,可他卻感覺不到我的心。他想找到我的節奏,不停地說,「放鬆些,放鬆些。」我慢慢滑倒,任其自然也許是錯的。我最終屈服於自己的節奏,他的節奏,我們共同的節奏,愛就是一堆動作,例行公事和條件反射。

  以前剛做完愛,我會有短暫的快感,但不久就被厭惡所取代,我要重新去追憶起那些擔憂——關於收穫與豐饒,沒有結果的愛情和絕望的死亡——它們不再是情感,而是變成了概念,愚蠢,甚至可笑。

  現在我們的婚姻已經結束了,我懂得了什麼是愛。它是大腦裡的一個詭計,腎上腺的一些分泌,它讓體內充滿了擔憂與美妙的感覺,又把它們淹沒在生物化的狂喜之中,你可以瞭解愛中的一切,但它仍然是不可抗拒的。就像那只在長眠中浮動的手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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