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六一


  §第十七章 沒有洪水的年月

  為什麼要對這個世界疑惑不解?是的,因為我不像鄺是個中國人,對我來說,陰不能是陽,陽也不能是陰。我無法把兩個相對的事物看成是一個整體。當我和鄺向大媽的房子走去時,我平靜地問道:「杜麗麗的女兒是怎麼死的?」

  「唉,這是個很慘的事情,」鄺用中文說,「也許你並不想知道。」

  我們重歸平靜,我知道她希望我再問下去,所以我說:「講講吧。」

  鄺停下腳步看著我:「你不怕被嚇著?」

  我搖搖頭,被嚇著又會怎麼樣呢?當鄺講下去時,我開始顫抖,當然不是因為寒冷。

  她名字叫小包子,她淹死那年我們都是五歲。她和我個子一樣高,很文靜,而我則愛說話。我說過多次了,大媽經常為此抱怨我,「如果你再多嘴多舌,我就把你送走,我從未答應你媽媽說要收養你。」

  那時候我骨瘦如柴,綽號叫薄餅,大媽叫我「小片片」,膝蓋和胳膊肘上都結著癡。而小包子呢,胳膊腿都圓滾滾的,就像是剛出籠屜的肉包子。杜麗麗那時的名字叫杜雲,她是在路上被發現的。大媽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包麗麗,因為她剛到我們村子的時候只會發出嚦嚦嚦的聲音,就像是黃鶴在囀鳴。嚦嚦嚦的聲音從她那紅色的小嘴裡發出,仿佛她剛剛吃完了一隻生柿子,滿以為是甜的,卻苦澀得不行。她看這世界的眼光就像是只雛鳥,兩隻又黑又圓的眼睛裡滿是驚恐,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她從不與人交流,至少是不用言語交談。

  但是一到夜晚,當燭光在屋頂和牆壁上閃爍不定時,她就開始用小手發言了。它們時而緩慢時而急迫,時而高昂時而平緩,光照的手影像白色的鳥群在雲中穿行。大媽總是奇怪地晃著她的頭:「哎呀,這是什麼呀?」杜雲則像個白癡一樣傻傻地看。只有我懂得小包子的手影的含義。我知道那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你知道,我那時也是個孩子,對此生的一切還全然隔絕,可我卻記得我曾作為精靈從這個世界的一隻鳥的軀體中飛離出去。

  當著杜雲的面,村裡每個人都滿臉堆笑:「這是你的小包子,她很奇怪,是嗎?」可一離開我們院子,他們就用方言交頭接耳,那些話越過院牆飄進了我的耳朵。

  「這女孩被寵得都快神經質了,」我聽到一個姓吳的鄰居說,「她家一定是個有錢人,杜雲應該經常打打她,至少一天要打三次。」

  「她肯定著了魔了,」另一個人說,「一個從天上摔下來的日本飛行員的靈魂纏住了她,所以她才不會講中國話,只是用手上下比劃,像是一架倒栽蔥的飛機。」

  「她是個傻子,」另一個鄰居說,「腦子好像大地一樣空蕩蕩的。」

  不過,依杜雲的想法,小包子不說話是因為杜雲可以替她說話。做母親的總是最知道女兒的心事。她可以為她說,她該吃什麼,她該想什麼,她感到了什麼。比如小包子的手影就是證明,杜雲有一次說,她的前輩是宮廷裡的王妃c她的手影就是真正的證明。大媽回應道:「啊!這樣的話她的手就成了反革命的手了,說不定有一天會被砍下來的。她還是學學怎樣用手指塞住一個鼻孔,把鼻涕擤到手心裡好些。」

  小包子只有一件事弄得杜雲很傷心。那就是青蛙。小包子不喜歡春天的青蛙,那些和她的小腳趾一樣大小的綠皮青蛙。一到傍晚,你就可以聽到它們如地獄召魂似的叫聲:呱呱,呱呱。大媽和杜雲拿著水桶和網,膛進稻田裡。這時,所有的青蛙都屏住了呼吸,想以靜聲來隱蔽自己。可沒過一會兒它們就熬不住了,呱、呱、呱,它們的叫聲更加嘹亮,試圖以此來呼喚它們的愛侶,

  「誰會喜歡這玩意兒呢?」杜雲總是這樣調侃道。這時大媽就會應答說:「我喜歡——不過只是把它們當作盤中佳餚。」她們捕捉這些小生靈真是太容易了,在水桶裡,這些青蛙映著月光泛出一片油汪汪的亮澤。到清晨時,大媽和杜雲已經在路邊叫賣了:「賣青蛙了!水靈靈的青蛙,一塊錢十隻。」而小包子和我,就坐在那些倒扣著的水桶邊,除了被升起的太陽漸漸照熱身子外,無事可做。

  不管生意好壞,大媽和杜雲總要留下十幾隻青蛙作為我們的午餐。到半晌午時,我們回到家,七隻提桶都已空空如也,只有一隻還裝著半桶貨。在院子裡的灶臺上,大媽生旺了火,杜雲則到桶裡去捉青蛙,這時小包子會快步躲到我的身後,我能感到她劇烈的心跳,又快又急,如同在杜雲手中掙扎的青蛙不停地鼓噪一樣。

  「你們仔細看著,」杜雲對我和小包子說,「這是燒青蛙的最好的辦法。」她把青蛙翻了個身,快速地把剪刀插進青蛙的屁股,「嘶」的一聲就剪到了嘴邊,再用大拇指插入刀口,猛地一拽,青蛙的腸腸肚肚就都出來了,整個手接著從頭上順勢一拉,青蛙的皮也剝掉了,殺好的青蛙掛在她的手指上,就像一個古代武士的投降儀式。接下去,杜雲嚓嚓幾刀,青蛙被肢解了,軀幹和大腿留下,頭部則被扔掉。

  在杜雲一隻接一隻宰殺青蛙的時候,小包子一直把手指放在嘴裡,像河堤上堵漏的沙包一樣。她這樣做是為了不尖叫起來。當杜雲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時,她會換上母親的腔調說:「孩子,稍微等一會兒,媽媽馬上就喂你。」

  只有我知道小包子心裡在想些什麼,從她的眼睛裡我能看到她的所見所聞,清晰得仿佛是我自己親歷一樣。這種皮膚從身體剝離正是她父母死時的方式。她是在一棵大樹上目睹這一切的,是她父親親手把她藏在了樹上,黃鵬在那棵樹上鳴叫,警告小包子離它的鳥巢遠一些。但小包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哭聲,甚至沒有喘息,因為她答應她媽媽保證不出聲。這正是她從不說話的原因。因為她向媽媽發了誓。

  十幾分鐘後,十幾隻青蛙都已經在油鍋裡劈啪作響了,那些鮮活的大腿還不時彈動幾下,杜雲一手搖鍋,一手掌勺,她真不愧是個燒青蛙的高手。

  小包子卻沒有胃口品嘗這道佳餚。借著昏暗的燈光,她看著我們貪婪地咀嚼著,我們的牙齒在蛙肉與蛙骨間忙碌地活動。而蛙皮是最好吃的,鬆軟而多汁,其次是嚼細骨頭,尤其是腳趾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