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六〇


  我想通過調光來清理一下思緒,還要用三角架,環視一下,靈牌旁有幾隻蠟燭的燭光,從北面那扇骯髒的窗戶裡射進一束灰白的自然光。房頂沒架隔板,也沒掛吊燈,沒有一面牆適合閃光燈反射,如果要用閃光燈,我會無法控制我需要的光量,那會使大媽的照片看上去顯得很恐怖。一種適當的對比度一直是我刻意追求的,要帶有一絲朦朧感。光圈用八,速度一秒,這樣可以清晰地拍出大媽的半張臉,另一半則在陰影之中。

  我拿出三角架,支好,裝上寶麗來一次成像相機,「好了,大媽,別動,」我是不是昏頭了,我怎麼竟對大媽說起話來了,這意味著我也相信她能聽到我說話。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功夫為這個死去的婦人拍照?在我的文章中我不會用這些照片,再說,這一切都可順其自然,照片怎麼拍本無所謂。也許這也是這裡生活中的一種神秘東西,只有高人才能頓悟,而其他人卻永遠也不會明白。

  我正在胡思亂想,一群人圍了上來,想看看相機裡會出來什麼。他們中的很多人看到了旅遊者拍照,這種即拍即得的照片要價很高。

  「別擠,別擠。」我叫道,順手把印表機拉到了胸前。村民們安靜了下來,大概他們認為雜訊會影響拍照。我埋頭看了一下取景窗,對比度比我習慣的要強,但給他們看也足夠了。

  「真像啊!」一個人叫道。

  「很清楚,你看大媽,好像是剛睡醒覺去喂她的豬的樣子。」

  一個人開起了玩笑:「她會奇怪地問:『你們這麼多人圍在我床邊幹嗎?』」

  杜麗麗走了上來,「利比—阿,現在該給我拍一張了。」她用手掌把一束翹起的頭髮壓平,又拽了拽衣服以使其整齊些,透過取景窗,我看到她像衛兵站崗一樣僵直的姿勢,她臉沖著我,兩眼好像在向上看。我按動快門,待我剛把照片取出,她就從我手中接過去揣進了懷裡,一邊傷感地笑著,一邊走開了。

  「我上一次看到自己的照片已經是很多年以前了,」她激動地說,「那時我還小著呢,」當我告訴她已經可以看照片時,她急忙把寶麗來相紙上的感光膜揭掉,把照片湊近自己的臉。她努力把眼睛瞪得很大,還不停地眨著,「我就是這樣的嗎?」她的聲音和那種對照片崇敬的神奇表情,連我都被感動了。

  杜麗麗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遞給鄺,就像是遞一隻剛剛孵出來的小鳥一樣。「拍得不錯,」鄺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嘛,我妹妹很專業的。」說著她又把照片傳給其他人看。

  「和真人一模一樣。」一個男人說。

  「簡直太清楚了。」

  「比真的還要真。」

  照片走了一圈又回到杜麗麗的手裡。她把照片擺在手掌上,「我看上去就這樣?」她的聲音顯得蒼老,「我這麼顯老,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老相,這麼醜。我真的這麼老,這麼傻乎乎的嗎?」

  幾個人笑了起來,他們以為杜麗麗在開玩笑。但鄺和我看得出她是真的被刺激了。她對那些笑她的人感到惱火,而我則是直接傷害她的人。最近她應該是照過鏡子的,可是在鏡子中看到的影像也不一定都是我們喜歡的,照相機是一種不同的眼睛,它只對現實如實記錄,而不會是一個人心中美好的回憶。

  杜麗麗走開了,我想說點什麼以示安慰,告訴她我是個蹩腳的攝影師,她的一些動人之處我沒能捕捉到。我剛想追上去,鄺拉住了我的手,沖我搖了搖頭。「等會兒我會和她講的。」沒等她再說什麼,我就又被十幾個人圍了起來,每個人都要求我為他們拍照,「我先來。」「給我的孫子拍一張。」

  「哇,」鄺叫了起來,「我妹妹可不是專門來給你們拍照的。」人們還在堅持,「只拍一張,」「我也拍一張。」鄺舉起手說道:「安靜點,大媽說了,所有人都必須馬上離開這裡,她需要在進入陰界之前好好休息一下,否則的話她會被你們的雜訊弄瘋掉而留在長鳴了。」她的鄉民對這番話唯命是從,他們魚貫而出,離開了廳堂。

  剩下我們倆時,我向鄺表示感謝,「大媽真這麼說了嗎?」鄺遞給我一個滑稽的眼神,禁不住笑了起來,我也笑了,為她的機敏而笑。

  「其實,大媽要求多為她拍些照片,但要換個角度,她說你給她拍的最後一張照片看上去和杜麗麗一樣老。」

  我吃了一驚,「你在說些什麼?」

  鄺摸不著頭緒地問:「怎麼了?」

  「你說杜麗麗看去比大媽還要老?」

  「她是比她年紀大,至少五六歲呢。」

  「你說什麼?她說她比你還要年輕呢。」

  鄺搖了搖頭,關切地問:「你怎麼會這樣想?」

  「杜麗麗跟我說的。」

  鄺盯盯大媽那毫無生氣的臉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既然是杜麗麗提起這事,我們必須告訴她真相。」鄺走到我面前,說:「利比—阿,現在我必須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下了。

  「大約在五十年前,還在打內戰的時候,杜麗麗收養了一個在路上撿到的小女孩,後來,小女孩不幸去世了,杜麗麗因為悲傷而有些失常,她認為自己就是那個女孩,我能知道這些,是因為我和那個女孩是朋友,如果她還活著,的確比我小兩個月,可杜麗麗今年已經七十八歲了。我現在告訴你……」鄺像是在和大媽爭論著什麼,「不,不,我不能講了,已經說得太多了。」

  我看看鄺,看看大媽,想著杜麗麗說的那些話,我到底該相信誰呢?各種可能性在我腦海裡穿過,我好像掉進了一張邏輯與想像糾結不清的網中。也許杜麗麗比鄺要年輕,也許她已經七十八歲,也許大媽的靈魂在這裡。也許不在。這一切都真假難辨,陰陽莫測,究竟是怎樣的呢?

  現實一點,我對自己說,如果青蛙在吃昆蟲,鴨子在吃青蛙,稻穀一年兩熟,為什麼還要對這個世界疑惑不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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