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五八


  西蒙有點被激怒了:「我想我還是去散散步,好讓你們把事情定下來,三個人睡一起也好,在地上喂蟑螂也好,我都沒意見,你們決定好了。」

  他是不是由於我的堅持而生氣呢?我想說出來,這是我不好。西蒙剛走出,杜麗麗也跟了出去,用中文在訓斥他:「如果有麻煩,你應該解決它。你是丈夫,她要聽你的,但你要做得體貼和寬容。一對夫妻不睡在一起,這像什麼話。」

  我看看鄺,問:「這都是你設計好的嗎?」

  鄺好像不高興地說:「這不是設計,這是在中國。」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我沒好氣地說:「洗手間在哪兒,我要方便。」

  「沿著過道走,然後向左轉,你會看到一個小棚子,……」

  「你是說房間裡沒有洗手間?」

  「我怎麼告訴你的,」鄺有點得意地說,「這是在中國。」

  我們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只有大米和咸水黃豆,鄺堅持讓杜麗麗把一些剩菜熱熱吃掉算了。飯後,鄺到村禮堂去忙大媽的畫像的事,我和西蒙兵分兩路在村裡轉轉。我選擇的是一條鋪著碎石的小路,遠處,一群鴨子在搖搖擺擺地走過,中國的鴨子是否要比美國的更馴順呢?它們有些什麼不同,我拍下幾張照片,以便提醒自己此時的所思所想。

  回到房間時,杜麗麗對我說,大媽的畫像最起碼還要等大半個小時。我們一起向山腳走去,杜麗麗挽著我的手,說著官話:「你姐姐和我過去常在那邊的稻田裡玩水,喏,就在那兒。」

  我想杜麗麗一定在回憶著鄺的少年時代。

  「我們有時抓蝌蚪,」她像個小姑娘一樣喜形於色,「用頭巾當網,就像這樣,」她一邊說一邊示範,「那些日子,我們村裡的幹部正在向育齡婦女宣傳,吃蝌蚪有利於計劃生育。計劃生育,我們當時根本不懂是什麼意思,可你姐姐說,『杜麗麗,我們要做共產主義接班人。』她讓我把那些黑色的小生靈吃下去。」

  「你這樣做了嗎?」

  「我怎麼能抗命呢,她比我大兩個月呢。」

  比你大?我差點叫出聲來。鄺怎麼可能比杜麗麗年紀大呢?杜麗麗看上去太老了,簡直像個古人。她的手粗糙不堪,臉上佈滿皺紋,甚至有八顆牙齒已經脫落,我猜不出是什麼樣的艱難困苦鑄造成這樣的結果。

  杜麗麗舔了一下嘴唇,「我一共吞下了十二條蝌蚪,也許還不止。我能感覺到它們順著喉嚨鑽下去,在我的胃裡遊動,然後開始滑入我的血管。它們遊遍了我的全身。終於有一天,我因為發燒而病倒了,一位從大城市來的醫生說:『杜麗麗同志,你是不是吃過蝌蚪?你得了血吸蟲病。』」

  她很輕鬆地笑了起來,但轉瞬又滿臉陰雲:「我想這可能就是我一直沒有結婚的原因。沒人願意娶我,聽說吃過蝌蚪的人是不會生孩子的。」

  我看了看杜麗麗那茫然的眼神和泛黃的皮膚,深感命運對她的不公,「你別在意,」她拍著我肩膀說,「我不會怪你姐姐的。有時我還慶倖自己沒有結婚,真的,伺候男人實在太麻煩了,沒聽說嗎,男人的腦子一半在頭上,一半在腰下……哈!」她束了束衣服,似醉非醉地向前踱了幾步,接著她又變得認真起來,「不過,我還是經常對自己說,杜麗麗,你會成為一個好母親的,真的,從倫理學上看這是嚴肅認真的。」

  「有時候孩子也會帶來很多麻煩。」我平淡地說。

  她表示同意:「很多煩心的事。」

  我只靜靜地走,彼此無話。杜麗麗不像鄺,她顯得順和質樸,你很容易相信她。她從沒提到陰界的事,不知她對此如何想?

  「杜麗麗,」我問,「你看得見鬼魂嗎?」

  「啊,你是指像鄺那樣,不,我可沒有陰眼。」

  「長鳴還有其他人能看到鬼魂嗎?」

  她搖了搖頭,「除了你姐姐。」

  「當鄺說她看到了充魂時,有人相信嗎?」杜麗麗似乎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得不表明自己的看法以讓她開口,「我自己是不相信鬼魂的,我認為那只是人們心中所想的幻象。鬼魂源自人的想像與渴望,你怎麼看呢?」

  「我怎麼想又有什麼關係呢?」她避開我的目光,彎下腰去掉了撣鞋上的塵土,「這麼多年來,總有人告訴我們要相信什麼:相信上帝!相信祖宗!相信毛澤東,相信党的領導人。可對我來說,我只相信實實在在的東西,沒有麻煩的東西,這裡的人大多如此。」

  「這麼說你並不真的認為大媽的鬼魂就在長鳴了。」我還是盯住她不放。

  杜麗麗拍了拍我的手,「大媽是我的朋友,你姐姐也是我的朋友。我從不破壞任何友誼。也許大媽的鬼魂在這兒,也許不在,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你明白了嗎?」

  「嗯。」我們繼續向前走,我不明白是否有一種中國式的思維已植根在我的大腦中,杜麗而對我的窘態暗自發笑,我能明白她的意思。我也許就像那些來長鳴鍛煉的知識青年,時髦而又自信,可一旦做起事來就難免一事無成。

  我們走到村禮堂的大門口時,一場大雨瓢潑而下,地面都被激打得顫抖起來。我的心一陣發緊,感到胸悶和恐慌。穿過一個空場,經過兩道門,就來到了禮堂,屋內有一種刺骨的涼意。空氣中有一種古舊而陳腐的味道,使人想起數百年來陳屍遺骨的殘跡。桂林的秋天以桂香四溢、氣候溫和聞名,眼下秋意初退,但我還是儘量多穿了些衣服,甚至包括那件名牌的風衣,可我仍禁不住牙顫手抖地哆嗦不停,這樣下去我是無法拍照的。

  大堂裡有十幾個人,有的在畫喪符,有的在用白色的布幡和蠟燭裝飾牆壁和桌台。他們的話語蓋過了雨聲在屋裡回蕩。鄺站在棺材旁邊,當我走上前去時,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想拍照,我擔心她被傷得很嚴重。鄺看到了我,我向她點頭示意。

  當我向棺內望去時,我看到在大媽的臉上蓋著一塊白紙,我儘量把聲調放得莊重地問:「事故是不是毀壞了她的容貌?」

  鄺好像很敏感,「噢,你是說這張紙,」她用中文說,「不,這只是出於習慣要蓋一張紙。」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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