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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十六章 大媽的畫像

  我就這樣聽著鄺和大媽談了半個晚上,我是早就睡意矇矓了,她卻好像興致越來越好。

  洛基開了一輛渾身是毛病的廂式貨車送我們回長鳴,大媽那蜷縮的遺體被放在車後面的長凳上。每到十字路口,貨車都會在停車時發出咳嗽般的聲音,然後熄火。這時洛基就會跳下車去,打開引擎蓋,在裡面東摸西碰地搗鼓一番,嘴裡還不停地罵著:「操你祖奶奶,你這個懶蟲。」不可思議的是他的這些咒語每每有效,特別是在我們表示焦急或排在後面的汽車鳴號催促時。車內冷得像冰箱,不知是不是出於對大媽遺體保存方面的考慮,洛基始終不肯把空調的暖風打開。看看窗外,薄霧正從遠處的河岸徐徐升起,峰巒已在霧靄中渾濁不辨了。看上去這對一天來說不算是個好兆頭。

  鄺坐在車後面,沖著大媽大聲地談論著,好像是兩個在上學路上交談的姑娘,我坐在另一張長凳上、酉蒙則坐在洛基後面的座位上,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情,我想他是害怕洛基又有什麼危險之舉。當天早晨,當我們在喜來登飯店往車上裝行李時,我曾對西蒙說:「感謝上帝,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坐洛基的車了。」鄺很反感地瞪了我一眼說:「嘿!別提『最後』,這詞不吉利。」吉利不吉利先不管它,至少我們不用再一天到晚地往返在長鳴的路上了。我們將在村子裡住上兩個星期,按大媽的好意,我們不用付租金。用鄺的話說,「是她邀請我們去住的。這在她死前就定好的。」

  伴著汽車丁丁當當的金屬撞擊聲,鄺不停地向大媽絮叨著:「你看這件汗衫,像不像是全毛的?可它是丙烯的,可以機洗。」她用自己的方言翻譯著「丙烯」、「機洗」之類的英語,然後又解釋起在美國司法制度中洗衣機與乾衣機的事情來。「在加利福尼亞,你是不能在陽臺和窗戶外晾曬衣服的,否則你的鄰居會叫員警來讓你難堪。美國可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自由,很多事情都被禁止的,你甚至都不會相信。當然,我覺得有些規矩是訂得好的,你除了在監獄裡就不能吸煙,你不能隨地亂丟橘子皮,你不讓孩子在路邊上大小便,可有一些就太可笑了,在影劇院裡你不許交談,你不許吃太多高脂肪的食物……」

  洛基把車開上了一條顛簸不平的小路,這使我在對鄺的精神狀態擔心不已的同時,還要提防著大媽的屍體不要滾到地板上。

  「而且你還不許讓你的孩子幹活。」鄺仍然在自說自話地講著。「我說的可全是真的,你還記得小時候讓我去拾柴火嗎?我可是全記得,大冬天的我不得不滿世界地找,東南西北,上下左右,我的手指全都凍僵了,可你只管把這些柴火賣掉,錢都歸你自己了,不,我並不是在詛咒你,現在也不。那個時代每個人都必須拼命地幹活,可是在美國,你如果這樣對我,他們就要把你關進監獄。還有,你打了我那麼多次耳光,還用你的尖指甲掐我的臉,你不記得了?看看這兩個傷疤,像兔唇一樣留在這裡。現在我想起來了,我要再告訴你一次,我沒有用米糕去喂豬,現在我沒理由再撒謊了,和我原來說的一樣,是吳三表妹偷去的,我親眼看到她幹的,你可以去問她自己。她現在應該也死了,問問她為什麼撒謊而且還誣陷我。」

  接下來的十分鐘裡鄺出奇地平靜,我想她也許在和大媽用中國方式彼此默默地在交流著。突然,鄺用英語向我大喊起來:「利比—阿,大媽問我,你能否為她拍照片,她說她活到現在還沒有一張好照片。」沒等我回話,鄺又講了一大堆陰語:「今天下午,她認為是拍照的最佳時間,等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鞋。」鄺沖著大媽;聲笑著,然後對我說:「大媽說,她為家裡有這樣著名的攝影師而感到自豪。」

  「我可一點兒不著名。」

  「別和大媽抬扛,對她來說,你是著名的,就這麼回事。」

  西蒙起身坐到我旁邊,輕語道:「你不會為死屍拍照吧,嗯?」

  「你讓我說什麼呢?『對不起?我不給死人拍照,不過我可以為你推薦一個人』?」

  「她並不太適合拍照。」

  「別孩子氣了。」

  「你知道拍照是鄺的願望,並非大媽的。」

  「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廢話呢?」

  「你要想想,我們是在中國,這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接連發生,可我們到這兒才第二天。」

  車到長鳴後,四個中年婦女幫我們搬行李,我們表示自己來,被她們笑著拒絕了,她們聲稱任選一人都要比我們三人加在一起還有力氣。我們空著手走上一條鋪著石頭的迷宮般的小道,穿過狹窄的走廊七彎八轉來到大媽的屋子。在整個村子裡,這棟房子是非常獨特的,是用土磚砌成的小平房。

  鄺打開木門,西蒙和我跨進了門檻進入院子中央,一位瘦小的老婦正在用手泵向一隻桶裡壓水。看到我們,她先是面露驚愕,繼而滿臉放光地招呼起鄺。她一開口就從嘴裡冒出一股霧氣。她的一隻眼睛眯成一條縫,而另一隻眼睛卻向外暴突著,很像是盯著獵物的蛙眼。鄺和這婦人擁抱了一下,彼此在腰際拍打著,然後則是一大串的長鳴方言。這婦人沖著一段殘破的牆垣作著手勢,像是在發洩著無以名狀的火氣。她祈求鄺對房屋殘破的現狀以及她未能就我們的到來準備一次晚宴和管弦樂的歡迎儀式表示原諒。

  「這是杜麗麗,是我家的世交。」鄺用英語對我和西蒙說,昨天她到山腳下去采蘑菇去了,回來時才知道我來過又走了。

  杜麗麗的臉上呈出一副極為痛苦的表情,好像是理解了鄺的話,我們沖她點了點頭。

  鄺接著說:「很久以前,我們住在同一棟房子裡,你們可以講普通話,她聽得懂的。」鄺又轉向她的朋友替我們介紹。「我的小妹,利比—阿,她會說怪怪的普通話,美國味的,她的思想和句子都有點過時,你會發現的。這位是她的先生西蒙,他像個聾子,只會說英文。當然,他們只有一半中國血統。」

  「啊!」杜麗麗的聲調聽上去既驚訝又厭惡。「只有一半!那麼他們之間說什麼話?」

  「說英語。」鄺說。

  「啊!」又是一聲怪異的驚歎,杜麗麗盯著我的臉打量著,好像我臉上的那些中國痕跡會轉瞬即逝一樣。

  「你能聽懂一點兒,是嗎?」她用官話慢慢地問我,我點了點頭,她旋即加快了語速:「你太瘦了,怎麼會這麼瘦呢?嘖!嘖!我一直以為美國人是很能吃的。你是不是體質不佳?鄺,你怎麼不照顧好你的小妹?」

  「我當然做了。」鄺抗議道,「可她不肯多吃!美國女孩以瘦為美。」

  接著杜麗麗又打量了一下西蒙:「噢,這人像個電影明星。」她踮起腳尖,以便看得更仔細些。

  西蒙沖著我聳了聳眉毛:「請告訴我她在說什麼?」

  「她說你可以做她的好女婿。」我向鄺眨眨眼,裝作一本正經地說。

  西蒙的眼睛都瞪圓了。這是我們早先同居時常玩的把戲,我給他一個錯誤的翻譯。然後我們就為此瞎折騰一番,直到其中一人敗興為止。

  杜麗麗拉著西蒙的手向屋內走去,「請進來,我要請你們看樣東西。」

  鄺和我也跟了進去,「她先要檢查一下你的牙齒,」我對西蒙說,「這是訂婚儀式前的慣例。」我們來到了一個二十碼見方的廳堂,杜麗麗稱這是中堂,屋裡很黑,空蕩蕩的只有兩條長凳和一張木桌,還散放著一些罐罐壇壇。屋頂沒裝天花板,房梁上掛著幹肉、胡椒和籃子,沒有裝吊燈。地是用粘土夯實的。杜麗麗指了指靠後牆的白木桌上擺著的祭壇,招呼西蒙站到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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