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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第十五章 第七天

  我想鄺是真的垮了,可她並沒有哭。我建議她在賓館裡享受送餐服務,不必再跑出去,她表示同意。

  西蒙安慰了她幾句,吻了她的面頰後把我們兩人留在了房間裡。我們吃的是義大利面片,十二美元一盤,按中國水準實在奢侈無比。鄺直愣愣地看著盤裡的面片,臉無表情,像是暴風雨前夕的寧靜。對我來說,義大利面片是很可口的晚餐,希望它能賦予我足夠的能量來安慰鄺。

  我該說什麼呢?「大媽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們為失去她而深感悲痛?」這樣說實在不夠真誠,因為我和西蒙從未見過她。而鄺那些有關大媽虐待她的故事在我聽來卻更像是一本《最親愛的姨媽》式的回憶錄中的素材。鄺此刻正在為這個有點邪氣的老女人悲傷,而她留給鄺的卻只有傷痕,憑什麼我們非得對那些虐待我們的嬤嬤們報以摯愛呢?難道我們純潔無瑕的心靈一定要印上虛假的愛的贗品嗎?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的死會使我感到如此淒涼嗎?這個問題讓我感到恐怖與負罪,試想一下,當我重溫自己的童年經歷想去擷取幾分愉快的回憶,卻發現這幾乎像大海撈針一樣困難,我只要稍有不慎,就會像捅了馬蜂窩一樣引來麻煩,如果我母親死了,我應該原諒她並借此發出一聲解脫的長歎嗎?或許我會走入一個想像中的小山谷,那裡我的母親是那麼完美溫柔,體貼可愛,她抱著我說,「對不起,奧利維亞,我是個可惡的媽媽,一點也不稱職,即使你恨我一輩子我也沒有怨言。」這也許正是我想聽到的,但事實上我不知道她會對我說什麼。

  「面片。」鄺帶著傷感說。

  「什麼?」

  「大媽問我們在吃什麼,她說她很遺憾沒機會嘗嘗美國菜的味道了。」

  「可面片是義大利的菜。」

  「噓,我知道,可你這樣告訴她,她就會說遺憾沒機會吃義大利菜,總之是太多的遺憾。」

  我湊近鄺低聲地問:「大媽不懂英語吧?」

  「她只懂長鳴方言,加上一點兒心語,時間長了,她會懂更多的心語,甚至會學點兒英語也未可知……」

  鄺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暗自慶倖她沒有被悲傷所打垮,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勸慰她。

  「……陰人們都是用心語講話的,又方便又快捷,從來沒有用錯詞彙的時候。」

  「心語聽上去怎麼樣?」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真的嗎?」

  「好多次了。不要只用舌頭、嘴唇、牙齒來講話,要用上百種秘的感官。」

  「噢,對,對。」已往有關這個話題的片斷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這是一種與原始本能相關的感覺,在人類的頭腦創造語言和更的功能之前就已經具備——一種推託、致歉和說謊的能力,骨寒暗香、鵝叫、臉紅——這些就是隱秘感官所使用的詞彙,我是這想的。

  「這種隱秘的感官,」我對鄺說,「是不是指當你頭髮豎起來就說明你在害怕?」

  「說明你愛的人正在害怕。」

  「你愛的人?」

  「對,隱秘的感官總是在兩個人之間起作用。你怎麼可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呢?你的頭髮豎起,就說明你知道了別人的秘密。」

  「你是說人們之所以還有秘密是因為他們已經忘記了擁有這種感覺力。」

  「是的,人們通常到死都沒想起來。」

  「這麼說它是鬼魂的語言了?」

  「這是愛的語言,這並不僅僅指那種兩情相悅的愛,所有愛,母親對嬰兒,朋友對朋友,姐妹對姐妹,陌生人對陌生人。」

  「陌生人,你怎麼會愛一個陌生人呢?」

  鄺皺了皺眉:「你初遇西蒙時,他不是個陌生人嗎?我剛碰到你時,也是陌生人。還有喬治,我第一次碰到喬治時,我對自己說,『鄺,你在哪兒見過這個人?』你知道什麼?喬治是我上輩子的情人!」

  「真的?一半嗎?」

  「不,是曾。」

  曾?我完全糊塗了。

  她用中文回答道:「你知道的——那個帶給我油罐的人。」

  「噢,我想起來了。」

  「等等,大媽,我在和利比—阿說我的丈夫。」鄺的目光越過我,「你知道他的——不,不是在此生,是上輩子,當你在峨嵋山時,我給了你鴨蛋,你給了我鹽。」

  當我用叉子挑進面片時,鄺獨自興奮地談著什麼,在她自造的往事回憶中遠離了憂傷。

  在曾變為喬治之前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對,是在我死去的前一天。

  曾給我帶來了一小袋大麥,還有一些壞消息,當我把那些洗好的衣服交給他時,他沒有再給我要洗的東西,我站在蒸汽鍋旁邊,煮著衣服。

  「衣服乾淨與否都無所謂了,」他告訴我,眼睛卻看著遠處的山巒。噢,我想起來了,他說我們的求婚已經結束了,但他接著宣佈一道,「天王已經死了。」

  這消息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這怎麼可能呢?天王是不會死的,他是不朽的啊!」

  「已經不再是了。」曾說。

  「誰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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