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五〇


  村莊與路邊市場間的距離越拉越長了,們好像已睡著了,頭越垂越低。只是在車身猛地顛起的時候她才會醒來,過了一會兒,她發出了節奏悠長的鼾聲,全然不知洛基已把車駛上一條雙向車道,速度也快了許多。他司慣地超過那些速度慢的車子,手指伴著音樂』在拍動。每當他加速時,貓頭鷹都會微微打開翅膀,然後又在籠中自于平靜。我雙膝緊並在一起,每當洛基向左打方向要超車時,都不禁要吸上幾口冷氣。西蒙一臉緊張,可一看到我在看他,馬上又笑了。

  「你不覺得我們該叫他開得慢些嗎?」我說。

  「我們很好,別擔心。」我聽得出他這句「別擔心」話裡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施恩的意味。可我還是忍住不和他爭吵。這時,我們追上了一輛載滿身穿綠色軍裝的士兵的卡車。他們向我們揮手,洛基按了一下喇叭,然後猛然轉向超車,在我們將要超過時,我能看到一輛大巴士迎面向我們沖來,刺耳的喇叭聲越鳴越響。「上帝啊!」我默默地叫著,閉上了我的雙眼,西蒙此時也抓緊了我的雙手。我們的車總算又退回了右車道,我聽到喚的一聲,大巴鳴著喇叭在我們身邊沖過。

  「太懸了,」我顫慄著嘟曖道,「得讓他開得慢一些。」

  「誰知道呢,奧利維亞,他也許會生氣呢。」

  我盯了西蒙一眼:「什麼,難道你寧肯選擇被撞死?」

  他表情冷漠地答道:「他們都是這樣開車的。」

  「你是說集體自殺就是可取了?這是什麼邏輯嘛!」

  「可我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故。」

  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我喉嚨裡不吐不快:「為什麼你總是認為一言不發就是上策呢?等到事故發生了,誰來收拾?」

  西蒙盯著我,說不清他是在生氣還是在內疚。洛基突然又是個急刹車,鄺和貓頭鷹都被慣性晃醒了,也許是洛基發現了我們爭論的焦點——不過不會,我們此時正在塞車,路上一輛接一輛排起了長龍,洛基搖下窗戶探頭張望,嘴裡一邊罵著什麼,一邊不停地按著喇叭。

  幾分鐘之後,我們終於弄清了塞車的原因:這是一次交通事故,而且還很嚴重,這可以從滿地的碎玻璃、金屬以及私人物品中判斷出來。空氣中充溢著汽油味和輪胎磨擦燒焦的氣味。我差點兒對西蒙說:「這下你看見了。」這時我們剛好路過現場,一輛黑色的微型貨車翻倒在地,車門像折斷的翅膀一樣掉在一邊,前排座位完全擠扁了,如果有人多半是沒希望了,一隻輪胎躺在路邊的蔬菜田裡。

  過了幾秒鐘,我們又看到了另一輛事故車,是一輛紅白相間的公共汽車,車的前窗全碎了,引擎處已經變形,血跡濺得到處都是。駕駛座是空的,一個不祥的標誌。大約有五十多人,手裡還拿著農具,像是周圍的農民,圍在現場周圍指指點點,似乎是在觀看一個科學展。當我們經過車邊時,我看見車內還有十幾個傷患,有些在痛苦地呻吟,有些則平靜地躺著,說不定已經死了。

  「媽的,真難以置信,」西蒙罵道,「怎麼沒有救護車和醫生。」

  「停車,」我用中文對洛基喝道,「我們該幫幫他們。」話是脫口而出的,其實我能做什麼呢,除了傻傻地看著他們,我無能為力。

  「哎呀,」鄺沖著車外說,「這麼多陰人。」陰人,鄺說那些圍觀者都是死去的人?貓頭鷹幾聲悲鳴,我的手也刹時變得冰涼。

  洛基的眼盯著路面向前開車,把那場悲劇拋在了我們身後。「我們沒什麼用,」他用中文說,「又沒有藥,又沒有紗布,再說最好別去管閒事,尤其你們是外國人。別擔心,員警馬上就會到的。」

  我暗自慶倖他沒注意我剛才的話。

  「你們是美國人,」他接著說,聲音裡平添了幾分權威,「平常很少碰到事故,你們可憐我們,是的,因為你們不久就可以回家享福並把這一切忘掉。可對我們呢,這種事很平常,我們人太多了,到處是擁擠的公車,每個人都得為一點空間拼命去擠去撞。」

  「你說說接下來會怎麼樣?」西蒙大聲說,「我們為什麼不停下來?」

  「別問了,」我打斷了西蒙。這時我在為洛基的美國之夢不能實現而感到高興。我想告訴他那些被黑社會欺騙的非法移民怎樣在美國被投入監獄並遣返回中國。我想告訴他那裡也有許多絕望的人們,很高的犯罪率,許多人大學畢業後仍然失業,我們的生活未必就比別人的好到哪去,我們也懂得什麼叫悲慘。

  這時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洛基也許是對的,我幫不了任何人,甚至是我自己,我叫他停下來,我想嘔吐。當我走出車外,西蒙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說,「你會好的,就會好的,我也有些暈車。」

  重新上路後,鄺要洛基開得慢一些,他接受了。

  「鄺在說什麼?」西蒙問我。

  「中國式的邏輯。如果我們出了事故,他就得不到報酬,而且到了陰間,他還欠我們的。」

  又是三個小時過去了,我想我們已經快到長鳴了。鄺不時指點著窗外的景物像個孩子似地興奮地叫嚷著。「那兩座山峰下有個村子,叫盼歸村,但那棵大樹不見了,不知怎麼回事。就在那幢房子旁邊,有一棵大樹,可能是棵千年古樹呢。」

  她向前一指,「那地方原來是個大集市。現在成了空地了。噢,看到前面的山了嗎?那就是『少女的心願』,我曾經上過峰頂。」

  鄺笑得很開心,但緊接著卻又一臉迷惑,「奇怪了,這山怎麼看上去變小了?為什麼,被雨水沖薄了?還是太多姑娘來許願讓山萎縮了。也許是我變得太美國化,眼光不一樣了,什麼東西都變得又小又舊,沒原來那麼可愛了。」

  突然,鄺指著我們剛剛路過的一條小岔道,沖著洛基叫喊起來,洛基在路上一腳刹車,來了個180度調頭,害得我和西蒙撞在一起,貓頭鷹也嚇得叫了起來,隨即我們駛上了一條鄉村土路,路邊是柳樹和紅土的田野。「向左,向左!」鄺抓著前扶手不斷下著指令。「太久了,太久了。」她興奮地在自言自語。

  我們來到了一片樹林,就在鄺叫出「長鳴」的一瞬,它也映入了我的眼簾:這是一個坐落在兩座山峰間的村落,兩邊的山巒鋪著天鵝絨般的翠綠,使村莊像一顆珍珠嵌進了綠色的寶石。接著,更動人的畫面在我眼前次第展開:被石灰刷得雪白的屋宇鱗次櫛比,屋簷上雕刻著傳統風格的龍鳳圖案。村子周圍是賞心說目的田疇和明鏡般閃爍的池塘。田畦和塘沿用石塊砌得整齊如一。

  我們沖出汽車,驚異地看著這塊未被現代化玷污的清淨之地。這裡看不到易開罐和電線。和我們路過的那些村莊不同,長鳴周圍沒有菜地,也看不到香煙盒和塑膠袋。潔淨的石塊鋪成弧面的小路從村中蜿蜒而過,遠處是另外兩座墨玉般的山峰,紫色的峰巒倒影一直伸向遠方。我和西蒙面面相覷,雙雙瞪大了眼睛。

  「這真是不可思議。」他輕聲說,握緊了我的手。我想起他在以前也說過這番話,那是我們在市政廳舉行婚禮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暗自思忖:幸福的時刻由此變成了別的什麼。

  我從手袋裡拿出照相機。當我從取景器望出去時,我似乎置身於一個傳說中的朦朧幻境,一半是記憶,一半是幻覺,我們是否在中國的天堂?長鳴就像是旅遊手冊上一張精心修飾過的照片,解說詞上寫著「遠古的神奇之地,讓你重曆舊日時光。」它所傳達的那種令人心旌搖盪的感傷意境是所有人夢寐以求卻難得親眼實見的。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我這樣提醒自己。在路邊的角落裡,我們終於重回現實,那裡有賣速食的大排檔,垃圾場,這說明這個村子是一個開放的旅遊景點。快點買票到這兒來吧。看看你夢中的中國。這裡沒有文明的污染,充滿懷舊的情調!

  「我好像看到過這幅畫面。」我近乎耳語地對西蒙說,生怕聲音會打破這個幻境。

  「我也是,真太美了。像是在看紀錄片,」他笑著說,「或者是汽車電視廣告。」

  我凝視著山巒,明白了長鳴何以看上去如此熟悉。它奠基于鄺那些難忘的故事,過濾沉澱在我的夢中,那些牌樓、桂樹、鬼商大屋的高牆,通向薊山的峰巒。在這裡,我感到自已被隔膜成兩半的生命終於融合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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