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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第十四章 嘿,再見

  到九點鐘時,我們終於找到了司機,是個和藹可親的小夥子,而且頗懂資本主義的生意經。「乾淨,便宜,快捷。」他先用中文說了一遍,又特意沖著西蒙咕嚕了一串話。

  「他在說什麼?」西蒙沒弄懂。

  「他是讓你知道他會講英語。」

  這位司機使我想起了那些掛在三藩市新潮展示廳中雜誌上的香港青年,塗著油亮髮蠟的頭髮,留得長長的粉色的指甲,修剪得非常精細,象徵著他的幸福生活永遠不會被打斷。他沖我們咧嘴一笑,露出一排被尼古丁熏黑的牙齒,「你們叫我洛基好了,」他說著一口洋涇浜英語,「和這位大明星名字一樣。」說著他從一本漢英字典裡拿出了一張從畫報上剪下的塞爾維斯特·史泰龍的照片。

  我們把一個裝禮物的箱子和我的照相器材放到了車的後箱裡,其他行李仍放在飯店,洛基在晚些時候將把我們送回來,除非鄺的姨媽堅持讓我們住下,對中國家庭來說這是極有可能的。考慮到這一點,我還是在攝影包裡放了些過夜必備的東西。洛基用一個戲劇性的動作打開車門,我們乘上了一輛黑色的尼桑轎車,車的款式較舊,而且奇怪的是裡面竟沒有安全帶和安全頭靠。難道日本人認為中國人的生命不值錢嗎?「中國有不錯的駕駛員,卻沒有負責任的律師。」西蒙由此總結道。

  知道我們是從美國來的,洛基想當然地認為我們一定喜歡強烈的音樂,他放入了一盤歐美節奏的磁帶,據說這是他一個「最棒的美國朋友」送給他的禮物。鄺坐在前排,西蒙、貓頭鷹和我坐在後面,伴隨著強烈的節奏,我們開始了去長鳴的旅程。

  洛基那位美國朋友也教會了他一些讓客人開心的短語,當我們在桂林擁塞的街道上行駛時,他像個小孩一樣背了起來:「你們去哪兒?我知道。上車吧,我們走!」「快一點?太快了?」「還有多遠?不遠。很遠。」「停車,稍等片刻。向後倒一下。」「沒有到。沒問題。太棒了。」洛基說他每天這樣自己學學英語是為了能有一天實現夢想到美國去。

  「我的理想是當一名電影明星,」他用中文說,「而且是武打片明星。我練了兩年的太極拳,一開始我當然沒什麼過高的希望,也許我來到這世上就註定要當個計程車司機,不過我工作實在很賣力,在美國,你想像不出中國人有多辛苦,我們知道怎麼吃苦,對美國人來說難以忍耐的東西對我來說很稀鬆平常。你說我說得對嗎,大姐?」

  鄺似乎略帶鼓勵地「嗯』了一下,我想她是否想起了她的那位表哥,原來是個化學工程師,後來去了美國,可他現在只能在餐館裡洗碗,因為他實在吃不消講英語,有些人甚至以為他是個白癡。就在這時,西蒙的眼睛突然瞪圓了,我一看也不禁大叫起來,我們的車差一點就撞到了兩個挽臂而行的女學生身上,而洛基仍若無其事地繼續著他的好夢:

  「聽說你們在美國一小時就能掙五美元,掙這些錢我在這兒要整整花十個小時,而且一年四季天天如此。一天掙五十美元,我一個月也沒這麼多,甚至加上小費。」他從後視鏡裡觀察著我們是否注意了他的這個暗示。我們的旅遊指南上說,給小費在中國會被視為是侮辱,看來這本書一定是過時的舊貨了。

  「當我到了美國後,」洛基繼續說,「我將省下大部分錢,只留下飯錢,煙錢,再加上看幾場電影的錢,當然還要有一輛掙錢用的計程車。我的要求很簡單。五年之後,我就會有五萬美元了,在中國那就是四十萬人民幣,如果和街上的黃牛去換還會更多。即使五年內我成不了電影明星,那也可以回中國當個闊佬了。」他被自己描述的前景興奮得滿臉帶笑,我把他的話翻譯給了西蒙。

  「那麼多花銷呢?」西蒙問,「房租,煤氣費、水電費、汽車保險。」

  「別忘了還有所得稅。」我說。

  西蒙又湊上來:「我們還沒提違章罰款和搶劫,你該告訴他,在美國靠五十美元一天大多數人是要餓肚子的。」

  我正想把這些翻給洛基聽,突然想起了鄺講的「少女的心願」的故事。你不該打消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他也許永遠也不會去美國,」我對西蒙說,「何必用這些他並不需要的告誡毀壞他的夢想呢?」

  洛基從後視鏡看了看我們,翹起了他的大拇指。突然,西蒙又一次從後座撲向前排,我也忍不住大叫起來:「上帝!」我們的車又差點撞上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婦女,她車子的前龍頭上還坐著一個小孩,就在要撞上的一刹那,自行車向右一斜讓了開去。

  洛基笑了,「刺激吧,」他用英語說,接著他又解釋為什麼我們不必對此大驚小怪,鄺轉過身翻譯給西蒙說:「他說,在中國如果司機撞了人,責任總是司機的,不管其他人如何的不小心。」

  西蒙不解地看著我:「這是不是想讓我們消除顧慮?是不是翻漏了什麼內容?」

  「這根本不叫解釋,」我對鄺說。洛基的車仍然在路上左斜右傾地疾進,「人都撞死了,誰的責任也改變不了事實。」

  「嗐,又是美國式的思維,」鄺回答道。貓頭鷹在這時晃了晃腦袋盯住了我,好像在說,聰明點,外國佬,你的美式思維在這兒沒用。「在中國,」鄺接著說,「你總是要為其他人負責,不管什麼事。你出了事情就是我的錯,因為你是我妹妹,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是,」西蒙鼻音很重地說,「別再傻問了。」貓頭鷹在籠子裡撲了撲翅膀。

  車子穿過一條街,路旁都是賣藤編傢俱和草帽的商店,然後就到了城郊。沿路的兩邊綿延數裡都是一模一樣的小旅店,有些還搭著腳手架尚未竣工。旅店的牆基都是磚砌的,牆面上抹了牆灰,並塗成了白色,一些豔俗的廣告招貼畫貼在上面,讓我懷疑這些店家是否雇用了同一位畫師。所有的廣告大致上都是同樣的內容:炸油條和汽鍋麵條湯。這是競爭式市場經濟發展到一種令人沮喪的極端。閑著的女招待們在門外蹲著,看著我們的車急駛而過,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她們的大腦一定會因無聊而萎縮,她們是否抱怨過生活中這種日復一日的平淡乏味?除此之外,她們實在一無所得。西蒙興致勃勃地在做著筆記。也許他也觀察到了這份絕望的圖景。

  「你在寫什麼?」

  「一大堆沒用的東西。」他答道。

  再向前走了一段路,小旅店演變成了簡陋的小木屋,屋頂是用茅草鋪的,再遠些,那些沿街的小販已經是在露天的寒風中叫賣了。他們站在路邊,大聲嘶喊著,揮舞著手中捆好的抽子,或是一瓶瓶家中自產的熱蕃茄醬。我們就在這些路邊市場和小販的叫賣中一路遠去。

  當我們經過一個村莊時,看到十幾個男女,穿著同樣的白色棉布衫,他們的身邊放著各種工具:水桶、木制的工具箱、手繪的招牌,由於我不認識漢字,只好問鄺牌子上寫的什麼。「專業理髮,」鄺讀道,「拔癤、挖雞眼、掏耳垢,雙耳掏垢與一耳同價。」

  西蒙又在記著什麼。「噢!那位排在第十位的師傅能幹些什麼呢,甚至連第一個人也沒有生意。我以為他們這樣太無益了。」

  這句話使我想起了我們之間的一次爭吵。當時我說,你不能把自己的幸福與別人的不幸放在一起比較,西蒙認為當然可以。也許我們都錯了。此刻,當我看到這些人揮著手讓我們停下時,我為自己不是他們中的一員而慶倖,但我同時為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內涵而感到恐懼,除了外在的包裝外,我與那位排在第十位等待生意的人有什麼不同呢?我用肘推了下西蒙:「我不知道他們在期待什麼,也許是一切。」

  西蒙以嘲弄的口吻說:「嘿,天空是有限的——不可能到處都下雨。」

  我聯想出數百名中國的伊卡洛斯①,他們的翅膀在掏耳朵中融化。你不能禁止人們夢想,他們也不得不繼續努力。只要他們能看到天空,他們永遠會盡其所能而飛得更高。」

  【①伊卡洛斯,希臘神話中建築師和雕刻家代達羅斯之子,逃亡時因接近太陽,裝在身上的蠟翼遇熱融化,墮海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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