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四三


  我點點頭,「也是個賊。」

  她安靜了很久,然後說:「或許我該吊死自己了——木小姐,你認為怎麼樣?」她開始像個瘋子似地笑起來。接著她撿起一塊石頭放在我的膝蓋上,「木小姐,請幫我個忙,砸爛我的腦袋。告訴那些拜耶穌教徒是那個魔鬼凱普殺死了我,讓我得到憐憫而不是蔑視。」她撲倒在泥地上,哭泣著:「殺了我吧,請殺了我吧。不管怎樣,他們是希望我死了的。」

  「班納小姐,」我說,「你是在要求我成為一個謀殺者呵?」

  她回答說:「如果你是我的忠實朋友,你會幫我這個忙的。」

  忠實朋友!就像一個打在臉上的巴掌!我對自己說:「她是在對誰說做個忠實朋友呵?」殺了我吧,木小姐!哼!我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麼——要我去安慰她,告訴她那些拜耶穌教徒是怎樣會不生氣的、他們會怎樣懂得她也是被那個壞人愚弄了的。

  「班納小姐,」我非常小心地選擇著字眼兒說,「不要成為一個更大的傻瓜了。你並不真的想要我砸爛你的腦袋,你是在作假。」

  她回答說:「真的,真的,殺了我吧!我想死!」她用她的拳頭砸著地面。

  我至少應該再次或更多次地去說服她放棄這個念頭,與她爭辯直到她非常不情願地同意了為止。但是我沒有這樣做,而是說:「呣,別的人會恨你,這是真的。或許他們還會把你給趕出去。然後你到哪兒去呢?」

  她凝視著我。趕她出去?我能夠看出這個念頭在她心裡轉悠。

  「讓我想想。」我說。過了一會兒,我以堅定的聲音宣佈說:「班納小姐,我決定做你的忠實朋友。」

  她的眼睛變成了兩個遊動著困惑的黑洞。

  「背靠這棵樹坐著,」我告訴她。她沒有移動,於是我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到村邊,推她坐下。「來吧,班納小姐,我只是試圖幫助你。」我把她的禮服的縫邊湊到我牙齒間並把它咬開。

  「你要幹什麼?」她哭喊道。

  「這有什麼關係?」我說,「不管怎樣,你馬上就要死了。」我撕下她衣服的縫邊,分成三條,然後用一條縫邊把她的手在細小的樹幹後綁起來。現在她顫抖得很厲害。

  「木小姐,請讓我解釋——」她開始說話,但是我隨後就用另一條撕下的縫邊綁住了她的嘴。「現在,即使你必須叫喊,」我說,「也沒有人會聽到你。」她嗚嗚地咕噥著。我把另一條縫邊綁住了她的眼睛。「現在你無法看到我必須做的可怕事情了。」她開始踢她的腳,我警告她說:「啊,班納小姐,如果你像這樣掙扎,我會錯過目標,砸爛的只是你的眼睛或者鼻子。然後我就必須再來過了……」

  她發出了被問住了的哭喊,搖晃著她的腦袋,上下蹦噠著她的屁股。

  「準備好了嗎,班納小姐?」

  她發出了嗚嗚嗚的聲音,搖晃著她的頭。她的整個身體、樹幹、晃動得那麼厲害以至樹葉也開始飄落下來,宛如現在是秋天似的。「永別了。」我說,然後用我的拳頭輕輕地觸摸著她的腦袋。正如我認為的那樣,她馬上昏了過去。

  我已做的事是卑鄙的,但是卻不可怕。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是善良的,但是卻是個謊言。我走到一叢花木旁,折下一根刺,紮破我的拇指,再擠出血來滴在她的胸前的衣服上、她的額頭和鼻子上。然後我跑去叫拜耶穌教徒。哦,他們是怎麼地讚揚和安慰她啊;勇敢的班納小姐!——試圖阻止將軍偷走騾子;可憐的班納小姐!——被打了一頓,然後棄之於死亡。算了醫生道歉說他沒有藥能敷在她臉上的腫塊上;老鼠小姐說班納小姐失去了她的音樂盒子是太令人傷心了;阿門夫人則給她做了病人喝的湯。

  當她和我單獨呆在了房間裡時,班納小姐說:「謝謝你,木小姐。我是不該有如此忠誠的朋友的。」這些是她的話,我記得這,是因為我感到非常的驕傲。她還說:「從現在起J我會始終信任你的。」就在這時,一半沒有敲門就走進了房間,把一隻皮包扔在地板上。班納小姐張口結舌:那是她為溜走而準備的包。現在她的秘密被發現了,我所有的卑鄙和善良都毫無意義了。

  「我在亭子裡發現了這包,」他說,「我相信這是你的。裡面有你的帽子,還有一些手套,一條項鍊,一把夫人們用的梳子。」一半和班納小姐互相凝視了很久,最後他說:「你很幸運,將軍忘記了把它也帶走。」就那樣他讓她知道了他也將為她保守她那可憐的秘密。

  那一整個星期,當我在幹活兒時,我問自己:為什麼一半要使班納小姐免于丟面子呢?她從來就不是他的朋友,不像我。我想起那次我從河裡把班納小姐拉上來。當你救了一個人的生命以後,那個人就變成了你的一部分。那是為什麼呢?然後我記起了一半和我都有著一顆寂寞的心靈,我們倆都需要有人屬於我們。

  不久一半就常和班納小姐在一起消磨很長時間。他們大部分時間說的是英語,所以我不得不問班納小姐他們在說什麼。哦,她告訴我,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就是他們在美國的生活,他們在中國的生活,什麼是不同的,什麼是比較好的等等。由於知道她和我從未談論過這些不太重要的事,我感到妒忌。

  「什麼比較好?」我問道。

  她皺起眉頭尋思著,我猜她是想決定那許多她喜愛的中國事物中首先應該提及哪一個。「中國人更有禮貌,」她說,然後再想了一下,「不那麼貪婪。」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我肯定她會說中國更美麗,我們的思維更好,我們的人民更為文雅。但是她沒有說這些事。「在美國有什麼東西更好嗎?」我問道。

  她又想了一會兒,「哦……舒適和清潔,商店和學校,人行道和車道,家和床,糖果和糕餅,遊戲和玩具,茶會和生日,哦,大聲的誇耀,可愛的草地野餐,划船,在帽子上插花,穿美麗的衣服,讀書,給朋友寫信……」她不斷地說著,直到我感到自己變得矮小、骯髒、醜陋、笨拙以及可憐。我經常厭惡自己的處境,但是這卻是第一次我有了厭惡自己的感覺。我由於妒忌而難受——不是因為她所提到的美國事物,而是因為她能夠告訴一半她錯過了什麼和他能夠理解她舊的願望,他以我無法做到的方式屬於她。

  「班納小姐,」我問她,「你對一半·詹森有了什麼感覺是吧?」

  「感覺?對,或許吧。但是只是個朋友,雖說不是個像你那樣的好朋友。哦!也沒有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感情——沒有,沒有,沒有!他畢竟是個中國人,對了,不完全是,但是半個中國人,這差不多更糟糕……呵,在我們國家裡,一個美國女人不可能……我的意思是,如此浪漫的友誼是絕對不容許的。」

  我笑了起來,所有的擔心都煙消雲散。

  接著,沒有任何理由,她開始批評起了一半·詹森。「不過,我必須告訴你,他嚴肅得可怕!沒有一點兒幽默感!對於未來非常地悲觀。中國處於麻煩之中,他說,不久長鳴也將不安全了。當我試圖讓他高興起來,和他逗逗樂時,他也不會笑……」在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裡,她批評著他,提起他所有的小毛病以及她能夠改變它們的途徑。她對他的抱怨有那麼多,所以我知道她比她說的要更喜歡他。不只是個朋友。

  下個星期,我看到他們坐在院子裡,看到他怎麼樣學會了笑,聽到男孩女孩逗樂時的那種激動的聲音。我知道在班納小姐的心裡長出了一些東西,因為我不得不問許多問題才能發現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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