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四四


  我將告訴你一些事,利比—阿。班納小姐和一半之間所具有的東西是像天空一樣巨大和永恆的愛情。她把這告訴了我。她說:「以前我就知道許多不同的愛情,但是絕不是這種。對我的母親和兄弟,那是悲劇性的愛,是一種把你撇在老想著你本可能擁有但是卻未能如願的疑惑中並由此而痛苦的愛情;對我的父親,我的愛是漂移不定的。我愛他,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愛我。對於我以前的心上人,我具有的是自私的愛。它們僅給我足夠拿回它們從我這兒所需要的東西。」

  「現在我滿足了,」班納小姐說,「與一半在一起,我愛,也被愛,是充分的和自由的,沒期待任何東西,是不要求回報的豐富的愛。我就像一顆墜落的星,最終在一個可愛的星座裡找到了她緊鄰另一顆星的位置,在那兒的天空中,我們將永遠地閃爍著星光。」

  我為班納小姐高興,也為自己傷心。她在這兒,說著她最大的快樂,而我卻不懂得她的話的意思。我不知道這種愛是不是出自她美國人的那種重要感,而且會導向不同於我的結論;或許這種愛就像一種病——許多外國人會因一點兒熱或者冷就生病。她的皮膚現在經常發紅,她的眼睛則是又大又亮。她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哦,已經那麼遲啦?」她經常這樣說。在她走路時,她是東倒西歪的,需要一半去扶著。她的聲音也改變了,變得又尖又孩子氣。在晚上她呻吟叫喚,要叫喚很多小時。我擔心她患了瘧疾,但是到了早晨,她又總是一切都好好的。

  別笑,利比—阿,以前我還從未見過這種公開的愛情。阿門牧師和夫人不喜歡這種愛情,我過去住的村莊裡的小夥子和姑娘絕對不會像這樣做,至少是不在別的人面前那樣做。那將是令人羞愧的——顯示你關心你的心上人要遠遠勝過關心你所有的家人,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

  我覺得她的愛情是她的另一種美國奢侈,是一種中國人無法支付得起的東西。每一天裡的很多時間裡,她和一半都在談話,他們的頭俯在一起,就像兩朵花在向著同樣的太陽。即使他們說的是英語,我也能夠看得出是她開始說出一個想法,而他則加以補充完善。接著他凝視著她,心不在焉地說起來,而她則會找出他遺漏的詞語。他們的聲音不時地會變得又低沉又柔和,然後更低沉和更柔和;他們會觸摸著對方的手,他們需要用他們皮膚的熱度來與他們心靈的熱乎抗衡。他們看著院子裡的世界——聖樹、樹上的一片葉子、葉子上的一隻蛾,這只蛾被他放到了她的手心上。他們對這只蛾驚奇不已,仿佛它是地球上的一種新的生物,一個穿著偽裝的不朽的聖人。我能夠看出,這種生活,她是小心翼翼地捧著,就像她總是在護衛著的愛情一樣,絕不肯讓它受到傷害。

  由觀察所有這些事,我懂得了風流韻事。不久,我也有了我自己那不起眼的求愛——你還記得曾,那個一隻耳朵的小販嗎?他是個好人,即使只有一隻耳朵,相貌也不壞,人又不太老。但是我倒要問你:談論著裂開的罎子和鴨蛋,你能有多少令人激動的浪漫情調呵?

  對了,有一天,曾像平時一樣帶著另一個罎子到我這兒來,我告訴他:「罎子不要了,我沒有蛋要加工,也沒有蛋給你。」

  「不管怎樣,拿著這只罎子吧,」他說,「下個星期再給我一個蛋。」

  「下個星期,我仍然沒有任何蛋可給你。那個冒充的美國將軍偷走了拜耶穌教徒的錢,我們只有足夠的食物能夠持續到從廣州來的下一隻船帶來西方的錢。」

  下個星期,曾返回來又給我帶來了同樣的罎子,只是這次裡面裝滿了大米。這情分是那麼的沉重!這就是愛嗎?愛就是罎子裡的大米嗎,無須用一個蛋作回報?

  我拿了那只罎子,我沒有說:謝謝你,你是多麼的善良的人呵,將來我會報答你的。我就像一個——你是怎麼說的?——一個外交家。「曾,」我在他要走時說,「為什麼你的衣服老是那麼髒?看看那些你袖子肘上的油污跡!明天你把你的衣服帶到這兒來,我來給你洗一下。如果你打算向我求愛,至少你看上去該乾淨些。」

  你明白了吧?我也知道怎樣浪漫浪漫。

  當冬天來臨時,艾美仍然在為凱普將軍偷走了豬腿而詛咒他。那是因為所有醃制過的肉都沒有了,新鮮的也沒有了。一個接一個,她殺了那些豬,那些雞,那些鴨子。每個星期,算了醫生、阿門牧師以及一半都要走很多小時的路到金田去看看從廣州來的船有沒有抵達。每個星期,他們都板著同樣的長臉走回家。

  有一次,他們回來時,臉上流淌著鮮血。夫人們朝他們奔跑過去,又是尖叫又是哭泣:阿門夫人撲向阿門牧師;老鼠小姐撲向算了先生;班納小姐撲向一半。老魯和我則撲向水井。當夫人們亂成一團地洗擦著血跡時,阿門牧師解釋了所發生的事,而一半則為我們翻譯。

  「他們叫我們魔怪,中國的敵人!」

  「是誰?是誰?」夫人們哭喊著。

  「太平天國的人!我不會再叫他們拜上帝教徒了。他們是瘋子,那些太平天國的人。當我說『我們是朋友』時,他們卻向我扔石頭,想殺死我。」

  「為什麼?為什麼?」

  「他們的眼睛,因為他們的眼睛!」牧師叫喊著說了更多的事,然後跪下來禱告著。我們看著一半,他搖搖他的腦袋。牧師開始用拳頭擊打著空氣,接著又禱告起來。他指點著傳教士們哀號著,禱告得更多了;他又指指開始哭起來的老鼠小姐,輕輕地拍拍算了醫生的臉——雖說那上面已沒有要擦掉的血跡了;他指點著阿門夫人,吐出了更多的話。阿門夫人站了起來,然後走了開去。老魯和我就像聾子啞子一樣,對於他說的事是一頭的霧水。

  到了晚上,我們去鬼商的花園找一半和班納小姐。我看到他們的影子在小丘頂上的亭子裡,她的腦袋在他的肩膀上。老魯因為鬼的緣故是不會上那兒去的,於是我發出嘶嘶的聲音,直到他們聽到了我。他們走了下來,手拉著手,在見到我以後才放開。借著那一鉤彎月的亮光,一半把那新聞告訴了我們。

  在他和牧師以及算了醫生到河邊去打聽船抵達的消息時,他和一個漁民談了話。那漁民告訴他:「沒有船,現在沒有,以後也沒有,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了。英國人的船封鎖了這條河,不准進,也不准出。昨天,外國人為上帝而戰;今天,他們為清王朝而戰。也許明天中國會四分五裂,而外國人則將把它們揀起來與他們的鴉片一起賣掉。」一半說從蘇州到廣州都在打仗,清軍和外國人正在攻擊所有由天王統治的城市,成萬成萬的大平天國的人被殺害了,嬰兒和孩子也同樣。在一些地方,唯一能夠看到的男人是腐爛的太平天國的人,在另外的城市,僅能見到白骨。不久清軍就會到金田來了。

  一半讓我們想想這個新聞,「當我告訴了牧師漁民所說的事後,他跪了下來作禱告,就如你們今天下午看到的。拜上帝教徒向我們扔石頭,算了先生和我開始逃跑,一邊叫喊著牧師,但是他沒有走。石頭擊中了他的背,他的手臂,他的腿,然後是他的前額。當他摔倒在地上時,鮮血和忍耐都從他的腦袋裡跑了出去。就在那時他喪失了他的信仰。他叫喊道:『上帝,為什麼你要拋棄我?為什麼你給我們送來這個假冒的將軍,讓他偷走了我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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