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四二


  許多年以後,石灰和鹽浸透了蛋殼。蛋白變成了結實的綠色,蛋黃成了硬硬的黑色。我瞭解這些是因為我有時也吃一個,以便確定其他的蛋可以抹上泥漿了。泥漿,我可用不著去偷。在鬼商大屋的花園裡我就能夠拌和出許多。當那些抹上泥漿的蛋還濕著時,我把它們用紙卷包起來。紙是我從那些被叫做「好消息」的小冊子裡撕下來的。我把這些蛋塞進我用磚頭造出來的一個小小的幹灶裡。我沒有偷那些磚頭,它們是從牆上掉下來的而且已經開裂。

  我在每一條裂縫上都塗上從一種黏糊糊的有毒的植物中擠出來的膠水,這樣一來,太陽光就能夠穿過裂縫照進去,而蟲子卻會被粘住,無法吃我的蛋。下個星期,當泥衣幹了後,我把那些蛋又一次放進那只加工罎子裡。我把它們埋在鬼商大屋西北面的一個角落裡。在我的生命結束之前,我已經有了十排壇子,每排有十步長。那就是它們可能仍然還在的地方。我肯定我們沒有把它們全吃掉。我可是貯存了那麼多呵。

  對我來說,一隻鴨蛋是好得不能吃的。那只鴨蛋本可能會變成一隻雛鴨,那只雛鴨本可能會變成一隻鴨子,那只鴨子本可能供薊山地區的二十個人食用。在薊山地區我們難得吃鴨子。如果我吃一個蛋——有時我吃——我的眼前會出現二十個饑餓的人,這樣我怎麼能感到飽呢?如果我餓得要吃一隻鴨蛋,但是卻代之以節省下來,這會使我,一個一度曾一無所有的姑娘感到滿足。我是節儉,而不是貪婪。就如我已說的,我不時地會給艾美一個蛋,同樣也給老魯。

  老魯也省下他的蛋來。他把它們埋在他睡覺的門房裡的床下。那樣,他說,他就能夠夢見將來某一天品嘗它們的情景了。他就像我,等待著食用那些蛋的最佳時機。我們不知道最佳時機後來居然是最糟糕的時機。

  在星期天,拜耶穌教徒老是吃一頓盛大的早餐。這是習慣:長長的禱告詞,然後是雞蛋、厚厚的成豬肉片、穀餅、西瓜、井裡打上來的冷水、然後是另一次長長的禱告。這些外國人喜歡一起吃冷的和熱的東西,非常的不衛生。在我現在正談論的那一天,凱普將軍吃了很多,然後他從桌子邊站起來,做了個鬼臉,宣佈說他胃部不適,太糟糕了,他那天早晨無法去教堂。那是一半告訴我的話。

  於是我們去了耶穌徒的集會。當我坐在長椅上時,我注意到班納小姐不停地跺著她的腳,看上去又著急又高興。一等到禮拜結束,她就拿起她的音樂盒回到她的房間去了。

  在就吃冰涼的剩食的中午餐上,凱普將軍沒有來餐廳,班納小姐也沒來。那些外國人看看他的空座椅,接著看看她的。他們什麼也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然後外國人回到他們各自的房間去睡午覺了。躺在我的稻草席上,我聽到了音樂盒在演奏那首我已對其極其仇視的歌曲,我聽到班納小姐的門打開了,然後又關上。我把手捂在耳朵上,但是在我的心中,我能夠看到她在按摩著凱普那不舒服的胃。最終,那首歌停止了。

  我醒來時,聽到馬倌沿著過道跑過來,一邊叫喊著:「騾子、水牛、馬車!它們不見了。」我們都跑出了各自的房間。然後文美從廚房裡跑來喊道:「一隻熏火腿和一袋大米。」拜耶穌教徒給搞糊塗了,大叫著班納小姐來把中文改換成英文。但是她的門仍然關著,於是一半告訴了那些外國人馬格和廚師說的是什麼。然後所有的拜耶穌教徒都飛奔到他們的房間裡去了。老鼠小姐出來了,邊哭喊邊拉扯著她的脖子:她丟失了藏有她已去世的心上人頭髮的紀念小盒。算了先生找不到他的藥品袋了。至於阿門牧師和夫人,丟的是一把銀梳子,一個金十字架,以及所有用於今後六個月開支的教會錢財。誰做了這樣一件事呢?外國人像塑像那樣地站著,無法說話或者移動。或許他們在疑惑為什麼上帝讓這件事發生在他們崇拜他的日子裡。

  到這時,老魯已在砰砰地敲打著凱普將軍的房門。沒人回答。他打開了門,往裡面看去,然後說了一個詞:走了!他敲打班納小姐的門,事情相同,也走了。

  所有的人立刻就開始議論起來。我覺得那些外國人是試圖決定該做什麼,到哪兒去找這兩個賊。但是現在他們沒有了騾子,沒有了水牛,沒有了馬車。可即使他們有,他們又怎麼知道到哪兒去找呢?凱普和班納小姐走的又是哪一條路呢?往南進入安南?往東沿著河去廣州?去有野人住著的貴州省?能報告大案的最近的衙門是在金田,離長鳴也有許多小時的步行路程。那些衙門官員聽到外國人被他們的同類搶劫了後又能夠做什麼呢?哈哈大笑。

  那個傍晚,在昆蟲漫天飛舞時,我坐在院子裡,觀看著蝙蝠追逐蚊子。我拒絕讓班納小姐漂浮進我的心靈中。我對自己說:「女怒目,為什麼你要在班納小姐——一個喜歡上背叛忠誠朋友的叛徒的女人——的身上浪費精神呢?女怒目,你從現在起要記著:不能信任外國人。」後來我躺在我的房間裡,仍然不去想班納小姐,拒絕給予她一點兒我的擔心或者憤怒或者哀傷。然而總還是有些東西洩漏出來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感到我的胃部在痙攣,我的胸部在灼燒,我的骨頭在疼痛,我的感覺在我的體內奔上竄下,試圖脫逃出去。

  下一天是這個星期的第一天,是洗衣服的時間。當拜耶穌教徒在教堂裡舉行一個特別集會時,我進入他們的房間去收集髒衣服。當然了,我沒有去班納小姐的房間白費力氣,我直接走了過去。但是接著我的腳開始往後退去,我打開了她的房門。我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那個音樂盒。我感到吃驚。必定是她認為對她來說帶著走太沉重了。懶惰的姑娘。我看到她的髒衣服擱在籃子裡。我看了一下她的衣櫥:她的禮服和鞋子不見了,她最美麗的帽子、兩雙手套、有著一塊雕刻著一個女人臉的橙色石頭的項鍊也消失了。她的一個後跟上有洞的長襪仍然在那兒。

  然後我有了一個壞念頭和一個好計畫。我用一件髒衣服包起那只音樂盒,把它放在衣服籃子裡。我提著籃子穿過走廊,經過廚房,接著沿著大廳走到露天的小弄堂裡。我穿過大門進入鬼商的花園,沿著我貯存鴨蛋的西北牆走去,在那兒我挖了另一個洞,把那個盒子和所有班納小姐的紀念物都埋了進去。

  正當我在拍實這個音樂的墳墓時,我聽到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就像青蛙似的:「沃倫!沃倫!」我沿著小路走去,就在踩著樹葉的咯吱咯吱聲中,我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只是現在我知道那是班納小姐的聲音。我躲藏在一蓬灌木後面,抬頭看著那個亭子:哇!班納小姐的鬼魂在那兒!她的頭髮——是這頭髮使我認為她是鬼——飄拂在她的腰間,看上去非常狂野。我嚇壞了,以至摔到了灌木中,於是她聽到了我的聲音。

  「沃倫?沃倫?」她邊叫喊邊跑下來,一臉瘋狂和不知所措的神色。我盡可能快速地在爬開去,但是接著我看到了她的停在我眼前的禮服鞋。我抬起頭看,馬上知道了她並不是個鬼魂。她的臉上、脖子上、手上都有許多蚊子塊。如果那兒也有鬼蚊子的話,它們是會咬她的。但只是到現在我才想起這一點。不管怎麼說,她還帶著她為逃走準備的皮包。她一邊在臉上搔癢,一邊以一種希望的口吻問道:「將軍——他有沒有為我回來?」

  於是此時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從前天起,她就一直在這個亭子裡等著,傾聽著每一個細小的聲響。我搖搖腦袋,既高興又負疚地看到悲哀慢慢地襲上她的臉孔。她頹倒在地上,接著又是哭又是笑。我注視著她的後頸,注視著蚊子盛宴後留下的隆塊——她的希望曾持續了整整一夜的證明。我為她感到遺憾,但是我也很憤怒。

  「他去哪兒啦?」我問道,「他告訴過你嗎?」

  「他說是廣州……我不知道。或許他也是在撒謊。」她的嗓音沉悶,就像一隻被敲擊卻未響起來的鐘。

  「你知道他偷了食物、錢、許多的珍寶嗎?」

  她點點頭。

  「但是你還是想跟他一起走?」

  她用英語對自己嘟囔著。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但是聽起來是在可憐自己,為她沒能與那個可怕的男人一起走而遺憾。她抬頭看著我,「木小姐,我該怎麼辦呢?」

  「你以前並不尊重我的意見,為什麼現在要問我?」

  「別的人,他們必定會認為我是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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