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三八


  「我告訴了湯米和媽媽。我猜我忘了告訴你是因為——喔,我覺得你已不再是個拉賈尼了。不管怎麼說,你和鮑伯並沒有共同生活多長時間,而對於我來說,鮑伯是我所瞭解的唯一的父親。我一點也不記得我們真正的父親了,你還記得嗎?」

  我確實還記得他:飛撲進他的懷抱,觀看他喀喀地咬開螃蟹的大螯,騎在他肩膀上穿過人群。難道那還不夠使我稱讚他的名字嗎?那還不能使我感到該是與某人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了嗎?

  中午時分,我去了藥店接鄺。我們首先消磨的二十分鐘,是她向在店裡的每一個人——藥劑師、其他職員、她的顧客,所有這些剛好都是她「最喜愛的人」——介紹我。我選擇了位於卡斯楚街的一個泰國餐館,在那兒我能夠從一張傍窗的桌子觀看街上的車水馬龍,與此同時鄺則在進行著一場單方面的談話。今天,我把她的談話視如一項美好的消道:她能夠談論中國、離婚、我的吸煙太多等不管是什麼她想談的話題;今天是我給鄺的禮物。

  我戴上我的閱讀眼鏡流覽著菜譜,鄺則在細細地審視著餐館的環境、曼谷的招貼畫、牆上紫金色的扇子。「不錯,漂亮,」她說,仿佛我帶她到了城裡最好的地方。她給我們倆倒了茶,「是這樣!」她聲明說,「今天你並不太忙。」

  「只是處理些個人事務。」

  「什麼樣的個人事務?」

  「你知道,更新我的住宅停車准許證呵,改換我的名字呵,就那類事情。」

  「改換名字?改什麼名字?」她打開她的餐巾鋪在膝蓋上。

  「我不得不做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以把我的姓改成伊。這是場混亂:去銀行、市政大廳……你怎麼啦?」

  鄺正在使勁地搖著她的腦袋,臉孔緊縮起來。她是嗆著了嗎?

  「你沒事吧?」

  她拍著她的手,無法說話,一副瘋狂的神色。

  「哦我的上帝!」我試圖記起該如何急救的法子。

  但是邙在示意我坐下來了。她咽下茶水,然後呻吟著說:「哎呀,哎呀,利比—阿,我很抱歉必須告訴你一些事。不要把名字改成伊。」

  我使自己鐵下心來,毫無疑問她將要再一次爭辯說西蒙和我不該離婚。

  她就像個間諜似地俯身向前,「伊,」她悄聲說,「那並不真的是爸的姓名。」

  我坐回身去,心臟激烈地跳動起來。「你說什麼?」

  「夫人們,」侍者說,「選好了嗎?」

  鄺指著菜譜上的一個菜,第一次詢問怎麼發音。「新鮮?」她問道。侍者點點頭,但是沒有鄺所需要的那種熱情。她指著另一個菜:「軟嗎?」

  侍者點著頭。

  「哪個更好些?」

  他聳聳肩膀,「所有的菜都不錯。」他說。鄺懷疑地看看他,然後要了一碗泰國麵條。

  當侍者離開後,我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有時菜譜上說新鮮——就是不新鮮!」她抱怨說,「你不問,或許他們會把昨天剩下的給端上來。」

  「不,不,不是食物。你說爹的姓名是怎麼回事?」

  「哦!是的是的,」她縮起肩膀,再次坐成她那副間諜的樣子,「爸的姓名,伊不是他的姓,不是,這是真的,利比—阿!我只是告訴你,這樣你就不會用錯誤的姓名度過一生了。為什麼要使祖宗高興而不是我們自己高興呢?」

  「你在說什麼?怎麼可能伊不是他的姓名呢?」

  鄺從一邊看到另一邊,好像她正準備揭示毒品大王的身份似的,「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事,啊,別告訴任何人,答應我,利比—阿?」

  我點點頭,雖說不情願,但是早已被吸引住了。接著鄺就開始用中文——我們童年時代的鬼的語言——說了起來。

  我告訴你的事千真萬確,利比—阿。爸用了別人的姓名,他偷了一個幸運者的命運。

  在戰爭期間——那是這事發生的時代——當時爸在國立廣西大學——位於靠近桂林的梁楓——學習物理。爸是個窮苦家庭的孩子,但是他的父親在他還很小時就把他送到一所教會寄宿學校去了。在那兒你不用交納任何費用,只要答應愛耶穌就行了。那就是為什麼爸的英語那麼棒的原因。

  我一點也不記得這些了,我告訴你的只是我的嬸嬸李彬彬所說的內容。那時,我的母親、爸以及我住在梁楓的一個靠近大學的小房子裡。在早晨,爸去上課,到了下午,他去一個工廠做工:把收音機零件組裝起來。工廠按他所完成的產品數量付報酬,所以他並沒能掙多少錢。我的嬸嬸說爸是心靈要遠勝於他的手巧。到了晚上,爸和他的同學湊錢去買共用的煤油燈所需的煤油。在滿月之夜,他們就不需點燈了,他們能夠坐在露天裡一直學習到黎明。那也是我在逐漸長大時所做的事。你知道這種事嗎?你能夠明白在中國滿月既是一種自然的美景,又是一種廉價物品嗎?

  有一天晚上,當爸從他的學習場所回家時,一個酒鬼從一條小巷裡走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手上揮舞著一件大衣,「這件大衣,」他說,「在我家裡已經傳了好多代了,但是現在我必須賣了它。看看我的臉,我只是眾多普普通通的人中間的一個,擁有一件如此高級的衣服對我又有什麼用呢?」

  爸瞧瞧那件大衣。它的布料質地精良,縫紉與製作風格現代。你必須記住,利比—阿,那時是一九四八年,共產黨和國民黨正在中國各地打仗。誰能夠有錢買這樣一件大衣?只有重要人物、一個大官、一個靠從嚇壞了的人那兒收取賄賂斂錢的危險人物。我們的爸腦子裡裝的可不是棉花胎。哼!他知道這個酒鬼的這件大衣是偷來的,他們兩個人都會因買賣這樣一件商品而掉腦袋。但是爸一旦把手指放到大衣上,他就像一隻撞在一個大蜘蛛網上的小飛蟲,再也無法釋手了。他的全身湧過一陣新的感覺。啊!觸摸一個富人的大衣線縫——你想想這可是他有生以來與美好生活的最密切的接觸呵。接著這個危險的感覺導向了一個危險的欲望,而這個危險的欲望又引向了一個危險的主意。

  他向著這個酒鬼叫道:「我知道這件大衣是偷來的,因為我知道它的主人。快!告訴我你是從哪兒搞來的,否則我叫員警了!」那個負罪的小偷扔下大衣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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