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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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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裡責備我們,因為弗傑尼亞告訴她我們邀請她來和我們住在一起。」 「你邀請了嗎?」 「以前沒有,現在信裡說了:我們邀請,否則她就丟面子了。下個星期,她就來了。」 即使不斷地與鄺接觸,我還是認為自己永遠不會理解一個中國家庭的活力,理解所有那些誰與誰是親戚、誰該負責、誰該責備的微妙與複雜處,理解所有那些關於丟面子的廢話。我高興的是我的生活並沒有那樣錯綜複雜。 在這個夜晚要結束時,鄺遞給我一盤錄影帶,上面錄的是她的生日聚會。也就在這一天,西蒙和我激烈地大鬧了一場,最終導致了我們關係的終結。 我記得當時我跑上樓去,西蒙正在那兒穿衣服。我打開一扇老虎窗,拿著他的軟碟把手伸出窗,叫喊道:「這就是你那操蛋的小說!這就是對你重要的東西!」然後放手丟掉了他的軟碟。 我們相互叫駡了一個小時,接著我以平靜而超然的聲音說出了那些要比任何詛咒都更可怕的話:「我要離婚。」西蒙使我極為震驚地說出:「很好。」接著蹦下樓梯,砰地甩上門走了。不到五分鐘以後,電話鈴響了。我盡可能地使自己不動聲色,沒有傷害,沒有憤怒,也沒有原諒,就讓他乞求吧。在電話鈴響第五聲時,我拿起了聽筒。 「利比—阿?」是鄺,她的聲音既羞怯又嗲,「媽給你打電話了你來嗎?大家都已經來了,很多的食物……」 我咕嚕著某個藉口。 「西蒙病了?剛好現在?……哦,食物中毒。好吧,你照料好他不不,他比生日更重要。』當她說到那時,我作出了決定:西蒙在我的生活中已無足輕重,甚至都不如鄺重要。我獨自去了鄺的生日聚會。 「非常有趣的錄影,」鄺在送我出門時對我說,「或許沒有時間看,但還是帶著吧。」這個夜晚就這樣結束了,一句也沒有提起西蒙。 一回到家,我就感到了孤獨淒涼。我試著看電視,閱讀。看看牆上的鐘,不管給誰打電話都太遲了。六個月裡第一次,我的生活似乎顯得空空蕩蕩,而且令人絕望地寂寞。我看到鄺的錄影帶躺在梳粧檯上,為什麼不看呢?讓我們去參加一個聚會吧。 我一直覺得家庭錄影是令人厭煩的,因為它們從不編輯。你看到了你生活中絕不該再重新展現的瞬間,你看到了過去的事就如現在一樣地發生著,然而你卻又早已知道接下來的是什麼。 這盒錄影帶開始時是閃爍的生日燈光,接著用全景鏡頭拍出我們站在鄺和喬治位於巴爾博亞街的住宅的地中海建築風格的門口。隨著鏡頭突兀的掃攝,我們進去了。縱然那時已是一月底了,鄺仍然還是保持著節日的裝飾,一直要到過了她的生日。這錄影帶把那一切都攝了進去:塑膠花環懸掛在鋁結構的窗上,門裡外鋪著的紅綠地毯;仿木紋理的鑲板;在倉儲商品打折中心和星期六宅前標價出售中買來的傢俱大雜燴。 鄺的燙髮後部進入了鏡頭。她用過於響亮的聲音叫喊著:「媽!希拉茲先生!歡迎歡迎,進來吧。」我的母親和她此刻的男朋友猛然進入了視野。她穿著一件印著豹子的罩衫,戴著護腿,上身是一件鑲著編織金邊的黑色夾克衫。她的雙光眼鏡成斜度泛出紫色光暈。自從整過容以後,我的母親就一直穿戴著日漸花俏的衣服飾物。她是在一個高級舞蹈進修班遇到薩拉姆·希拉茲的。她告訴我她要比上一個男朋友更喜歡他,因為他知道該怎麼樣握著一位夫人的手,「不是像根鼓捶似的。」同樣,依我母親的估計,希拉茲先生是個相當不錯的情人。她有一次悄悄對我說:「他做的事情甚至可能你們年輕人都不做的。」我沒有詢問她這是指什麼。 鄺回頭注視著攝像機以確認喬治已經恰當地攝下了我們母親的到來。接著更多的人來了,鏡頭突然轉向了他們:鄺的兩個繼子,我的兄弟,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年齡依次排列的四個兒子。鄺迎接了他們所有人,高聲叫著孩子的名字——「梅麗薩!帕笛!愛利克!傑納!」——然後對喬治說給圍在一起的孩子們拍上一段。 最後是我的到來。「為什麼那麼退?」鄺快活地抱怨說。她抓住我的手臂,陪同我來到攝像機前,這樣滿鏡頭就都是我們的臉了。我看上去一副疲倦樣,臉色窘困,眼睛通紅。顯然我是在想逃避。 「這是我的姐妹,利比—阿,」鄺在對著鏡頭說,「我最喜歡的姐妹。哪個大些?你們猜猜,哪個大?」 在下幾個場景中,鄺的行為就像是吃了興奮劑似的,到處蹦來蹦去。這兒有她:站在她那模擬的聖誕樹旁,指點著裝飾,姿勢就像是一次娛樂表演中文雅的女主持人;那兒有她:正在拿起她的禮物,誇張著它們的重量,然後是搖晃著歪下身子,在讀這個幸運的受禮者的名字之前把每份禮物都先聞一下。她假裝驚異地撮圓了嘴唇:「是給我的?」接著她粗俗地笑起來,伸出所有十個指頭,就像閃爍的信號似地合上和打開著它們:「五十年!」她叫喊道,「你能夠相信嗎?不?那四十年怎麼樣?」她走得離攝像機更近些,點點頭,「好吧,好吧,就四十。」 攝像機從一個十秒鐘的鏡頭飛掠到另一個,他們在那兒:我的母親坐在希拉茲先生的膝蓋上,有人在喊著要他們接吻,而他們則高興地服從了。下一個鏡頭是我的兄弟在臥室裡,正在看電視;他們晃蕩著罐裝啤酒向攝像機揮手致意。現在是我的兄弟媳婦泰比和芭芭拉,她們正在廚房裡幫鄺的忙;鄺舉起一片錢幣樣的豬肉喊道:「嘗嘗!走近些,嘗嘗!』在另一個房間裡,孩子們圍在一起玩著電腦遊戲,每當一個怪物被殺死時,他們就歡呼起來。現在,整個家庭和我都站在餐室外,找路走到餐桌邊去。那擴大了的餐桌一端加上了一張麻將桌,另一端加上了一張牌桌。 我看到了自己的一個近景:我搖搖擺擺地為鄺祝酒,然後走回去用一隻塑膠叉子刺著我的盤子,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聚會舉止。但是那攝像機卻客觀得冷酷無情。任何人都能夠在我的臉上看出這一點:我的表情空虛茫然,我的話混亂無序,很明顯我是那樣的沮喪,正竭盡全力地在抵抗生活強加於我的一切。我的兄弟媳婦泰比在對我說話,但是我卻心不在焉地凝視著我的盤子。蛋糕送來了,所有的人都唱起了生日祝福歌。攝像機掃過整個房間,拍到我坐在沙發上,正把一個持續地發出令人討厭的「咯拉咯拉」聲的鋼球桌面玩具開動起來,神情就像個僵屍。 鄺打開了她的禮物。她在雜貨店裡的同事送的是著名的溜冰孩子,「哦,多逗人喜愛,多逗人喜愛呵。」她低聲哼唱著把它放在她別的小塑像旁。我母親送的是咖啡機。「啊,媽!你怎麼會知道我另一架咖啡機壞了呢?」她最小的繼子特迪送的是一件絲綢罩衫,顏色是她最喜歡的紅色。「漂亮得都讓人不敢穿了。」鄺高興地哀歎著。銀盤蠟燭架來自於她的另一個繼子蒂米。她把蠟燭插上去,然後把它放在去年他幫她重拋光過的桌子上。「就像白宮裡的第一夫人!」她心滿意足地注視著蠟燭架。 我們的侄女帕迪送的是一個睡臥獨角獸的黏土雕塑。鄺小心翼翼地把它安置在壁爐架上,許諾說:「我永遠不會賣了它,哪怕帕迪成為了著名的藝術家,而且這雕塑值一百萬也罷。」那件雛菊圖案的浴袍是她的丈夫送的。她看著聽起來像是設計者的標籤,「哦——喬傑奧·勞倫迪斯。太貴了,你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呢?」她向她丈夫搖晃著手指,而他則微笑著,一臉羞怯的驕傲神色。 鄺的面前又放上了另一堆禮物。我以快進掠過了打開餐具墊、一隻蒸汽熨斗、一隻字母交織的提包的包裝的鏡頭,最終我看到她拿起了我的禮物。我撳下了停止鈕,然後按下放影鍵。 「……總是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她聲明說,「必定是非常非常特殊的禮物,因為利比—阿是我最喜歡的妹妹。」她打開包裝彩帶,放在一邊以便妥善保管。包裝紙落了下來,她抿緊嘴唇盯著那龜甲盒子,慢慢地翻來轉去看著,隨後抬起頂蓋往裡面看去。她用手撫摩著一邊臉頰說:「漂亮,也非常有用。」她舉起那盒子對著攝像機,「懂嗎?」她粲然地笑著說,「旅行肥皂盒!」 在背景聲中,你可以聽到我緊張的聲音:「實際上這不是盛肥皂的,這是——你知道——放珠寶之類的東西的。」 鄺再次看看那盒子,「不是放肥皂的?是放珠寶的?哦——!」她又舉起盒子,舉止中帶了更多的尊敬。突然她容光煥發,「喬治,你聽到了嗎?我的妹妹利比—阿說我應該得到上好的珠寶。給我買鑽石,放在旅行肥皂盒裡的大鑽石!」 喬治不滿地咕噥著,當他叫喊說「兩姐妹,站到壁爐旁」時,攝像機猛地轉了過來。我在抗議,解釋說我必須回家去了,我還有工作要做。但是鄺卻從沙發上把我拉起來,笑著向我叫道:「來來,懶姑娘。絕不要對姐姐說太忙了。」 攝像機呼呼地轉著,鄺的臉凝結成了露齒的笑容,仿佛她正等著閃光消失。她緊緊地和我擠在一起,迫使我更緊地靠著她,接著以一種充滿驚奇的嗓音說:「利比—阿,我的妹妹,那麼的獨一無二,對我又是那麼的好。」 在錄影中,以及在當前正觀看自己的生活重現的我,已經要哭出來了,因為我再也無法否認。我的心,隨時隨地都會破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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