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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十章 鄺的廚房

  鄺說於六點三十分過來,這是她總在說的讓我們過去的時間,只是通常一直要到接近八點我們才開始吃飯。所以我問她晚飯在六點三十分是否確實能夠準備好,否則的話,我將晚些來,因為我真的很忙。六點三十分肯定沒問題,她說。

  在六點三十分,是目光遲鈍的喬治來開的門。他沒有戴眼鏡,稀疏的頭髮看上去就像是給反靜電吸附產品作的一則廣告。他剛被提升為東灣地區的一家食品店的經理。當他最初開始在那兒工作時,鄺沒有注意到那個突在店名中的4字,而且即使提醒過她,她還是把它叫成「少食品店」。①

  我發現她在廚房,正在削一種黑色蘑菇的莖。米沒有淘洗,對蝦也沒有整理。晚飯至少還有兩個小時。我把手提包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但是鄺根本無視我的激怒,她拍拍一張椅子。

  「利比—阿,坐吧。我有些事必須告訴你。」她足足又削了半分多鐘的蘑菇後才扔出了她的炸彈,「我和一個陰間的人談過了。」她現在說的是中國話。

  我深深地歎了口氣,讓她知道我沒有心情進行這類談話。

  「老魯,你也知道他的,當然不是在這一生。老魯說你必須與西蒙呆在一起。這是你的姻緣——把情人們帶到一起的命運。」

  【①喬治工作的店英文名為Food—4—Less Store,少了4則成了Food Less,意為「少食品」。】

  「為什麼那是我的命運呢?」我不快地說。

  「因為在你的上一生你們是在一起的。你在西蒙之前愛上了別的什麼人,後來西蒙又把他的整個生命交給了你,而你也愛上了他。」

  我幾乎都從我的椅子上摔了下來。我從來告訴過鄺或別的任何人我們要離婚的真正理由。我只是說我們越來越疏遠了。而現在鄺又在討論這事——仿佛整個該死的宇宙,不管是死人還是活人,全都知道這件事。

  「利比—阿,你必須相信。」她用英語說,「這個陰間的朋友,他說西蒙告訴你的是真話。你認為他不太愛你,更愛她——不對!——為什麼你要這樣想呢,總是把愛拿來比較?愛可不像錢……

  聽著她為西蒙辯護,我的臉色都發青了。「行了,鄺!你有沒有意識到你聽起來是多麼的愚不可及嗎?如果別的任何人聽到你在這樣說,他們會認為你是瘋了!要是真的有鬼,為什麼我就從未看到過呢?你倒給我講講看,呣?」

  她現在正在削開對蝦的背部,拉出它們黑色的腸子,留下帶殼的蝦肉。「一段時間裡你能夠看到。」她平靜地說,「小姑娘時。」

  「我是在假裝能夠看到。那些鬼來自於想像,不是來自於陰間世界。」

  「不要說『鬼』,對於他們這就像個種族歧視的詞語。只有陰間的壞人你可以叫鬼。」

  「哦,對,我忘了。即使是死人在政治上也有平等的權利。好吧,那麼這些陰間的人們看起來像什麼呢?告訴我,今天晚上這兒他們來了多少?這張椅子上坐的是誰?毛澤東?周恩來?那位皇太后又怎樣了?」

  「不不,他們沒有在這兒。」

  「噢,告訴他們順道來訪嘛!告訴他們我想見見他們,我想問他們在婚姻諮詢上是不是有證書。」

  鄺把報紙攤在地板上以接住從爐子上濺出來的油膩。她把對蝦餾入熱鍋裡,廚房裡頓時就充滿了僻裡啪啦的油炸聲。「陰;司的人要來就來,」她壓過喧鬧聲說,「他們從來不說什麼時候來,因為待我就像親密的家人一樣——不請自來。『給你個驚奇,我們來了。』但是大部分時間,是在晚飯時來的,其時或許有一兩個菜燒得不對,他們就說:『啊!這個海鱸魚,太硬了,不鬆脆,也許多燒了一分鐘。那些醃蘿蔔,嚼起來發出的嘎吱嘎吱聲也不夠,應該使它聽起來就像在雪上行走:喀嚓喀嚓,然後你就知道可以吃了。而這個醬油——嘖!——糖太多了,只有外國人要吃。』」

  空話、廢話、大話,就是那樣的荒唐可笑!她所刻畫的正是她、喬治以及他的家庭成員一直在做的事。那種談話我覺得簡直讓人煩得要死。聽著她述說死後的生活樂趣——刻畫得猶如業餘的餐館評論一樣——讓我在同一時間裡是既想笑又想叫。

  鄺把閃著光的對蝦倒在一隻碗裡,「大部分陰間的人都非常忙碌,工作努力。他們需要放鬆一下,就到我這來,可以好好地聊聊天,也因為我是出色的廚師。」她看上去有點沾沾自喜。

  我試圖讓鄺陷入她自己的錯誤邏輯中,「如果你是這樣出色的廚師,那為什麼他們要如此頻頻來訪,並且要批評你的烹飪呢?」

  鄺皺起眉頭,突伸出她的下唇——仿佛在說我怎麼愚蠢到這個地步,居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不是真的批評,只是打開話題的友好方式,就像親密朋友那樣坦誠無間。也不是真的來吃的,怎麼吃呢?他們早就死了。只是假裝在吃。而且不管怎麼說,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讚揚我的烹飪,是的,說他們從未有那樣的幸運吃到如此精美的菜肴。哎呀,要是能夠吃到我的大蔥煎餅,就是死亦無憾。但是——太遲了——早就是死人了。」

  「也許他們應該試試外賣。」我嘟囔說。

  鄺停頓了一會兒,「呵呵,有趣!你是在開玩笑吧、」她戳戳我的手臂,「淘氣的姑娘。總之,陰間的人喜歡來我這,聊聊早已逝去的生活,像宴會啦,有許多許多好吃的東西,『哦,』他們說,『現在我記起來了,這些我享用過了,這個我還沒有吃夠,那個我吃得太快了。為什麼我不嘗嘗那個呢?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的這一段生活給糟蹋掉,徹底浪費了呢?』」

  鄺把一隻對蝦拋進她的嘴裡,在嘴裡把蝦從一邊臉頰挪到另一邊臉頰,直到把蝦殼裡的肉都給吸了出來。對她能夠這樣做,我總是感到不可思議。在我看來,那就像是個馬戲絕技。她美美地咂著嘴唇,「利比—阿,」她說著舉起一小盤金色的薄片,「你喜歡干貝嗎?」我點點頭,「喬治的堂妹弗傑從溫哥華給我送來的,六十美元一磅。有的人認為日常享用是太奢侈了,應該把最好的留備後用。

  她把干貝放到一盤切好的芹菜裡,「對於我來說,現在就是最好的時間。你等下去,一切都在改變。陰間的人知道這一點、總是在問我:『鄺,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光到哪裡去了?為什麼美好時光就像飛速的小魚一樣從我的指縫間溜了過去?為什麼我要為最後保留,接著卻發現最後早就在以前就降臨了呢?』……利比—阿,到這兒來,嘗嘗。告訴我,太鹹了,還是不夠鹹?」

  「味道很好。」

  她繼續說:「『鄺,』他們告訴我,『你仍然活著,你仍然能夠記憶,而且能夠做到牢固地去記憶。教教我們怎麼樣做到牢牢記住這樣下一次我們就能記住那些不該忘掉的東西了。』」

  「記住什麼?」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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