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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九章 鄺的第五十個

  西蒙和我從未去換掉那架廉價玻璃枝形吊燈。當我們一開始搬進來時,我們發現這燈很令人生厭,是對高尚情趣的一種顯眼的侮慢。隨後,這個裝置變成了個笑話,很快它就只是我們都認可的一種光源了。沒人會注意到它,除非其中的一隻燈泡熄了。我們甚至從一個慈善組織買了一打電燈泡——每只六十瓦,保證能夠亮上五萬個小時,這對於需要燈光的門廳來說,可謂是永恆了——試圖讓自己能擺脫這個紀念品。但後來,六分之五的燈泡在當年就都熄滅了。我們絕沒有再費心去搬來梯子換一下燈泡。由於只有一隻燈亮著,這枝形吊燈實際上已無法看到。

  一天晚上——這是距現在大約六個月之前的事了——那最後一隻燈泡輕輕地「噗」了一聲,就把我們撇在了一片黑暗之中。西蒙和我正準備上我們通常去的附近的餐館吃工作後的晚餐。「明天我要去買些貨真價實的燈泡。」西蒙說。

  「為什麼不買只新的燈呢?」

  「幹什麼?這只燈並不壞呀。來,走吧,我餓了。」

  當我們向餐館走去時,我很納悶地思索著他所說的話,或更確切一點,他說話的語氣——仿佛他已不再關心我們共同的生活。現在我們只是俗氣的一對了。

  餐館裡只有一半人,正播放著催眠似的輕柔的背景音樂——白色雜訊,根本沒有人真的會去聽的那種音樂。在掃視著那份我已背得出來的功能表時,我注意到一對坐在我們橫對面的五十幾歲的夫婦。那女人一臉溫怒的神色,那男人則似乎是不勝其煩的樣子。我稍微多觀察了他們一會兒。他們咀嚼食物,往麵包上抹黃油,喝水,但是絕不讓視線接觸,也從未說過一個字眼兒。他們看上去不像有過爭吵,只是在聽天由命地行事,與什麼幸福和不適已毫無關礙。西蒙在研究葡萄酒品牌:我們是不是叫一瓶家常白葡萄酒之外的什麼酒?

  「這次你想喝瓶紅葡萄酒嗎?」我說。

  他沒有抬起頭來,「紅葡萄酒都是那種鞣酸,我可不想在早晨兩點鐘就睡不著。」

  「那好,讓我們搞個別的什麼酒吧。或許來瓶香擯吧。」

  他把酒單遞給我:「我正準備點夏布利酒,可你領先了。」

  當注視著酒單時,我開始恐慌起來。突然之間,我們生活的一切似乎都可一一推想出來,然而又都是毫無意義的。它就像是把所有的拼板遊戲塊都挪移到位,結果卻發現那只是一種複製的過時的藝術,巨大的努力導致了瑣屑的失望。在某些方面,我們確實是相配的——性生活上,智力上,職業上都是如此。但是我們與一般人並無不同之處,不像那些真正地互相屬於對方的人。我們是同伴,不是靈魂的配偶,是兩個單獨的人偶然在一起共用一張菜單和一種生活。我們作為一個整體並沒有大於我們兩人相加之和,我們的愛情並非命中註定,它只是一次悲劇性的偶然事件和一個笨拙的鬼魂把戲的結果。那就是為什麼他對我沒有很大激情的原因,也是為什麼一架廉價的枝形吊燈就符合了我們生活要求的原因。

  當我們回家後,西蒙啪地撲到床上,「你沉默得有點兒異乎尋常呵,」他說,「有什麼不對頭嗎?」

  「沒有,」我撒謊道,然後又說:「哦,我也不知道,弄不清楚。」我坐在我睡的這邊床上,開始流覽著一份商品目錄,同時等著他再次發問。

  西蒙現在正用電視遙控器每隔五秒鐘轉換一個電視頻道:一個關於被綁架的女孩的新聞片段;一個西班牙的電視情節劇;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在兜售體育鍛煉器械;當一個個電視鏡頭掠過我的眼簾時,我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情緒納入西蒙能夠理解的首尾一致的邏輯裡,但是一直壓抑著的什麼東西卻雜亂無章地襲上心來,使得我連喉嚨都疼痛起來。存在的事實是:我們無法討論西蒙的不能生育問題——這倒不是說我想在我們生命的這個時刻生育孩子;這幢房子裡的那種怪異的聲音,我們又是怎樣地假裝它們並無異常;而艾爾薩,雖然不能談論她,可是她卻無處不在:在我們對鄺的陰間談話所說謊言的記憶中、在西蒙播放的那該死的音樂中。如果再不對自己的生活作激烈的變動,我都要窒息了。與此同時,西蒙仍然在從一個頻道跳到另一個頻道。

  「你知道那是多讓人激怒嗎?」我簡短地說。

  西蒙關掉了電視機,滾過身來面對著我,再用一隻手臂撐起身子,「有什麼不對頭嗎?」他一臉溫柔的關心模樣。

  我的胃揪緊了,「我只是有時覺得疑惑:這就是所有的一切嗎?這就是我們在今後的十年、二十年裡將要過的生活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這所有的一切?」

  「你知道的,住在這幢發著惡臭的房子裡,忍受著那些雜訊、那架俗氣的校形吊燈。一切都是停滯的:上同樣的餐館,談論同樣的事情。一再重複的都是同樣的屁事屁話。」

  他看上去顯得迷惑不解。

  「我想喜愛我們作為伴侶所做的事,我想要我們更親密些。」

  「可事實上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呀。」

  「我不是在談論工作!』哦感到自己就像個小孩子,又餓又熱,又癢又倦,為自己無法說出真正想說的話而感到氣餒。「我是在談論我們,什麼是重要的。我感到我們像死水一潭而且邊緣到處在長出黴斑。」

  「我的感覺可不是那樣。」

  「別否認了,我們下一年在一起的生活不會比今天有所改善只會更糟。看看我們吧,除了做同樣的工作,觀看同樣的電影,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現在還有什麼是共用的呢?」

  「算啦,你只是心情沮喪罷了。」

  「當然我是沮喪了!因為我能夠看到我們的未來。我不想變得像那些我們今天晚上在餐館裡看到的人們——盯著他們的義大利麵食,除了『這扁麵條怎麼樣?』外,相互之間沒有什麼可說的。事實上,我們從不談話,真的不談。」

  「我們今天晚上就在談話。」

  「是的,沒錯:那個新顧客如何是個新納粹啦,我們如何應該在SEP帳戶上多存些錢啦,那個合作公寓的董事會想要提高每月的分期交款啦。那不是真正的談話!那不是真正的生活,那不是我生活中重要的東西。」

  西蒙開玩笑地撫摩著我的膝蓋,「你是在告訴我你正經歷著中年危機吧?人們只是在七十年代才會有這種危機。除此之外,今天還有好戲呢。」

  我拂開他的手,「不要那麼墮落。」

  他縮回手,「得了,我是在開玩笑。」

  「那為什麼你總是要對重要的事開玩笑呢?」

  「嘿,你並不是唯一這樣的人,我也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困惑。你知道嗎,有多久了我不得不去做那些真正要緊的事。」

  「是嗎?比如哪些呢?」我嘲笑說,「什麼對你是要緊的事呢?」

  他停頓了一下,我想像著他將要說的些什麼:事業、房子、擁有足夠的錢以早日退休。

  「說啊,都告訴我。」

  「寫作。」他最後說。

  「你已經在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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