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二九


  只有一個在頂層上的房間還沒有看過了,萊斯特邀請我們爬上那狹窄的樓梯去以前的閣樓,現在的「大閨房」。在那兒,我們譏諷的臉張大嘴巴合不起來了,我們就像由於突然的宗教信仰轉變而受到驚嚇的人那樣緩慢地凝視著四周:眼前是一個巨大的房間,其天花板傾斜著成為牆壁。它的地面面積等幹下面所有的九個房間的面積。與那發著黴臭味兒的黑暗的三樓相反,這頂樓是光線明亮,空氣清新,並且還刷成了潔淨的白色。八個老虎窗凸現在傾斜的天花板上,把我們的目光引向點綴著朵朵雲彩的天空。在我們的腳下,寬木條地板猶如冰場似地閃閃發光。西蒙再次抓起我的手緊緊捏住,我也以緊捏作為回應。

  這兒有潛力,我心想,我和西蒙能夠構思出許多填滿這空間的途徑。

  自我們搬進來的那天起,我就開始從前育嬰室的牆上往下扒塗層。不久這房間就被取了個綽號:我的「家內聖所」。萊斯特曾說過,這兒原先的牆是鑲嵌著樹瘤切片的桃花心木,所以我急切地想揭示出這個建築的瑰寶。在令人頭暈目眩的油漆稀釋劑氣味作用下,我想像自己是個考古學家,正在發掘著以前生活者的階層,他們的歷史可以由他們對牆壁覆蓋物的選擇而重建起來。

  最初揭開的是一層類似夏敦埃酒顏色的乳液形成的雅皮士風格的牆皮,採用的是點畫手法,使之看上去就像是一座佛羅倫斯修道院的牆壁。緊隨著的則是前幾十年裡形成的層層易剝落的硬殼——八十年代是美元似的綠色,七十年代是幻覺劑似的橘黃色,六十年代是嬉皮士似的黑色,五十年代是適合幼兒的柔淡色彩。而在這些下面則撕起來卷卷牆紙,牆紙上的圖案是群群金色的蝴蝶,許多美少年攜帶著成籃的櫻花。以往一代代的男女愛人都曾在不眠之夜注視著這些同樣的牆壁,一邊安慰著腹痛的嬰孩、發燒的少年、患著結核病的嬸嬸。

  一個星期之後,隨著手指尖的粗糙破裂,我揭到了最後的石膏層,然後是毛坯木頭。那不是如萊斯特所說的桃花心木,而是廉價的冷杉木。不但是燒焦了的,而且還因發黴變成了黑色——這大概是在世紀之交一支過分狂熱的水龍造成的結果。即使並不是一個有暴力傾向的人,這次我也忍不住踢起牆來,且用勁是如此之大,以至把一塊木板踢出個洞來,露出了一大堆粗粗拉拉的灰色毛髮。我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B級恐怖片裡的高音,於是西蒙蹦進房間來,手裡揮舞著一把泥刀,仿佛那刀能夠成為抗擊一大群殺人者的有力武器似的。我用一隻指證的手指直點著那堆我相信是一樁幾十年未曾破獲的罪案的毛髮遺剩物。

  一個小時以後,西蒙和我扒下了幾乎所有毀爛了的木頭,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大堆就像是只巨型老鼠的窩似的毛髮。一直要到我們叫來一個建築承包商安裝幹砌牆,我們才發現自己移走的是許多蒲式耳的馬鬃,一種維多利亞時代人的絕熱材料。承包商還說馬鬃能夠有效地隔絕聲音。我們這才懂得:富裕的維多利亞時代人如此建造他們的家,是為了不必去聽那種有傷大雅的聲音:諸如發自相鄰房間的一聲達到性欲高潮時的顫音或者因為消化不良而造成的高音長鳴。

  我提起這是因為西蒙和我並沒費心把馬鬃再塞回去。起初,我相信這與我們在第一個月裡開始經歷的奇怪的音響效果不無關係。在我們的牆壁和相鄰公寓牆壁之間的空間變成了一個大約有一英尺寬的空心豎井,這個豎井,我覺得是成了傳聲結構,能夠把整幢建築的聲音都傳輸過來,然後再轉換成重捶聲、嘶嘶聲以及有時聽起來像是在我們臥室樓上教授的希臘語課程的聲音。

  不管什麼時候想描述我們的雜訊問題,我就會模仿我所聽到的聲音:汀克——汀克——汀克、喔吧——喔吧——喔吧、籲——籲——嘶。西蒙則會把這聲音與可能的來源作比較:敲打一個走了音的鋼琴琴鍵、一種鳴聲悽楚的野鴿在來回地飛掠、在冰上刮擦。我們對世界的感知就是如此地不同——可以說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環境裡長大的。

  這一切中還有一個奇怪的方面:當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傳來時,西蒙似乎總是不在家——像那次我在淋浴,聽到有人在吹《危難》的主題曲。由於我在那天餘下的時間裡無法擺脫這惱人的曲調,我覺得這旋律特別的令人心神不定,有一種被人潛近身邊的感覺。

  一個結構工程師提出說這種喧鬧聲可能是來自於已廢棄的取暖管道;一個地震安全顧問則告訴我這個問題可能只是一幢木結溝建築的自然沉降。他解釋說,只要稍微一點兒想像力,你就能想到那些吱吱咯咯聲和呻吟聲無非是形形色色的關門、人們跑上跑下樓梯等引起的——然而他卻壓根兒不知道還有別的人在抱怨玻璃的破碎聲以及隨之而來的竊竊嗤笑聲。我的母親說那是老鼠,甚至有可能是烷熊。她自己就曾遇到過這種事。一個煙囪清掃工的診斷是鴿子在我們已廢置的煙道裡做窩造成的。凱文說牙齒的填充物有時能夠傳輸無線電波,所以我應該去我的牙科醫生湯米那兒檢查一下。但是不管怎麼樣,問題卻依然存在。

  可也真夠奇怪的,我們的鄰居說他們並沒有被什麼異常的聲音所打攪,雖然住在我們樓下的一個盲人尖酸地提及他能夠聽到我們那開得過於響亮的身歷聲音響,特別是在早晨。他說,那正是他在做每日禪思的時分。

  當我的姐姐聽到了那重捶聲和嘶嘶聲後,她提出了自己獨特的見解:「問題不是什麼東西而是什麼人,嘿嘿。」在我繼續取出打包的書時,鄺在我的辦公室裡走來走去,鼻子翹起,就像一隻狗在搜索著它感興趣的灌木叢似地嗅來嗅去。「有時候鬼魂,他們也會迷路。」她說,「如果你需要,我來試試為你抓住他們。」她伸出一隻手,就像伸出魔杖似的。

  我想起了艾爾薩。很久以前,她就從我們的話題中消失了,但是卻成功地留在了我大腦的背面,在時間中凍結起來,就像一個處於租約許可權下的房客,你不可能把她給趕出去。現在,隨著鄺的鬼魂,她又千方百計地掙脫了出來。

  「那不是鬼魂,」我堅定地說,「我們取出了絕熱材料,所以這房間就像個共鳴箱一樣了。」

  鄺專斷地嗤了一下鼻子,根本不理我的解釋。她把她的手置於地板的一個點位上,然後又在房間裡轉悠著,她的手在顫抖,就像一隻獵狗似地在追蹤著什麼。她發出一連串的「哼——」聲,每一聲都變得越來越確定:「哼——!哼——哼哼!」最後她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地靜止下來。

  「非常奇怪,」她說,「有人在這兒。我感覺到了。但並不是鬼,而是活人,充滿了電,呆在牆裡,也是在地板下。」

  「好啊,」我開玩笑說,「或許我們應該向這個人收取房租了。」

  「活人總是比鬼更為麻煩,」鄺繼續說道,「活人來打擾你是因為生氣。鬼製造麻煩只是因為哀傷、無望、困惑。」

  我想起了艾爾薩,祈望著西蒙能夠聽到她的話。

  「我知道怎麼抓鬼,」鄺說,「我的三嬸嬸教過我。我叫鬼:『聽著,鬼!』——是一個心靈在對另一個心靈說話。」她朝上凝視著,一臉真誠,「如果她是老年婦女,就給她看舊拖鞋,鞋的皮底早已變得柔軟,穿著非常舒適;如果她是年輕姑娘,給她看屬於她母親的梳子:小姑娘總是喜歡自己母親的頭髮的。我把這種鬼極其喜愛的珍寶放進一隻大油桶裡,當她進去時——趕快!——我就把桶蓋緊緊蓋上。現在她準備聽我說話了,我告訴她。『鬼!鬼!是你到陰間去的時候了。』」

  鄺看著我雙眉緊蹙的臉孔補充說:「我知道——我知道!在美國沒有大油桶,甚或大家還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對美國鬼魂,必須使用別的什麼東西——也許像大的家用塑膠桶就行。或者旅行手提箱,薩姆森牌的;或者從時興商店而不是折扣店裡買的盒子。對對,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利比—阿,那個時興商店叫什麼名字呵,人人都知道每一件東西都是大價錢的那個店?去年西蒙在那兒給你買了一支上百美元的鋼筆。」

  「蒂芙妮。」

  「對對,蒂芙妮!他們給你藍色的盒子,與天空同樣的色彩。美國鬼魂喜愛天堂,美麗的雲朵……哦,我知道了。我在你結婚時給你的音樂盒在哪兒?鬼魂喜愛音樂,以為是小人在裡面唱歌,就會進去瞧瞧。我的前一生,班納小姐就有個像這樣的音樂盒——」

  「鄺,我得去幹活兒——」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怎麼說,你這兒沒有鬼,你的房子裡是有活人在偷偷摸摸地跑來跑去。也許他是做了什麼壞事,現在躲藏起來,不想被抓著。太糟糕了,我不知道怎麼抓無約束的人。你最好給聯邦調查局打電話。啊——我知道了!給那個電視節目——美國最大通緝犯——上的男人打電話。你打吧。告訴你,每個星期,他們都逮住某個人的。」鄺就是這樣勸告我的。

  而後又發生了一些別的事,我試圖把它作為偶然事件給打發過去:艾爾薩以一種相當戲劇性的方式又回到了我們的生活中。她的一個大學同學——後來成了新世紀音樂公司的一個監製人——重新演奏製作了艾爾薩所作的一首名叫《更高的精神》曲子,這首樂曲後來作了一部描寫天使的電視系列劇的配樂。這事,就如西蒙指出的,由於艾爾薩不喜歡基督教的神話傳說,所以頗具諷刺味兒。可是在那個時候,似乎是一夜之間,人人都在為與天使有關的任何東西而發狂。

  這個電視系列劇獲得了很高的收視率,而其配樂的CD碟片也賣得相當不錯,於是西蒙開始在艾爾薩的菲薄名聲中發現了新的自我價值。我從未想到過我居然會如此痛恨天使。而一度對新世紀音樂公司嗤之以鼻的西蒙每當有朋友來訪,就會開機放她的碟片,並且還會漫不經心地說作曲者是把這首樂曲獻給他的。那是為什麼,他們會問。哦,他們曾是情人,最好的朋友。自然了,這使得某些朋友安慰似地朝我笑笑,然而我卻發現這簡直讓人發瘋。接著我會實事求是地解釋說艾爾薩在我碰到西蒙之前就已去世了,可是這不知怎麼的聽起來更像是在懺悔,仿佛我說過自己殺了她似的,然後沉寂就降臨到整個房間裡。

  於是,伴隨著所有這些在我們房子裡的聲音效果,我試圖假裝自己並沒有被艾爾薩的音樂弄得心神不定,試圖對我和西蒙之間日益增加的距離視而不見。我試圖相信,在婚姻這件事上,就像面對地震、癌症、戰爭行動一樣,像我這樣的人對突發的災難是具有免疫力的。但是要假裝這個世界一切正常,我首先必須瞭解什麼是不對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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