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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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遞給我們一張商務名片,「你們以前在這個地區買過房子嗎,——先生與夫人?」 「畢曉普·西蒙和奧利維亞。」西蒙回答說,「我們現在住在馬里納地區。」 「那麼你們知道這裡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住宅區嘍。」 西蒙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你是指太平洋高地,而不是西艾迪遜吧?」 「哈!你對此必定是個行家裡手。我想,你們是想先看看地下室吧。」 「好的,我們就去看一下吧。」 萊斯特負責地領我們看了分開安裝的各種儀錶和熱水櫃、普通的熱水器和銅制管道,與此同時我們則富於經驗而又無所承諾地咕噥著。「就如你們注意到的,」——萊斯特清了一下喉嚨——「這房子的基礎就是原來的磚結構。」 「不錯。」西蒙讚賞地點點頭。 萊斯特皺起眉頭,有那麼一瞬間把我們留在了深沉的靜默中。「我提起這一點是因為——」他咳嗽了一下,「就如你們可能早已知道的,大部分銀行不會給一幢磚基礎的大樓籌措資金。你們知道,是擔心地震。但是所有者卻想要進行二次抵押,而且是以類似的市場抵押率。當然了,前提是你有這個資格。」 這就是了,我心想,為什麼這個地方賣得那麼便宜的理由就在這兒。「這幢大樓曾出過什麼問題嗎?」 「哦,沒有,絕對沒有。當然嘍,它經歷過通常的整修——諸如裝飾的裂紋等等的毛病。所有古老的建築都會有幾條皺紋的——那是歲月的特權。真的,面對一個上了百歲的老人,我們看上去都該是光彩照人了。此外你們也必須記住,這位塗粉飾彩過的老太太早已經歷過1889年的地震而毫髮無損,更不用提1946年的那次大地震了。而對於較新的大樓,你們卻無法這樣評說,是吧?」 萊斯特的話聽上去太迫不及待,而且我還開始聞到垃圾堆的那種令人不快的黴臭味兒。在黑暗的角落裡,我看到了一隻只飽經風霜的箱子,被老鼠咬齧過的箱皮和開裂的塑膠上盡是塵蒙灰積。在另一個貯藏區則散落地堆放著鏽跡斑斑的笨傢伙——汽車零件、杠鈴、一隻金屬工具箱——某個早先的住戶雄激素過剩的紀念物。西蒙鬆開了我的手。 「這個單元只有一個停車位置,」萊斯特說,「但是很幸運,二單元的那個男人是個盲人,你們可以租用他的位置來停第二輛車。」 「多少錢?」西蒙問道,剛好我也在同時宣佈說:「我們沒有第二輛車。」 就像只貓一樣,萊斯特安詳地看看我們兩個,然後對我說:「哦,那就會省了不少麻煩,是吧?」我們開始從一個狹窄的樓梯並登上去,「我帶你們從後面的進口上去,這過去曾是僕人的樓梯,通向合用的單元。哦,順便說一句,過去幾個街區——步行的距離,你們知道吧?——那兒有一所極好的私立學校,絕對頂級。到了三年級,那些小怪物已經曉得怎麼卸開一台386電腦並把它升級到486。簡直難以相信這些日子裡他們能教你們的孩子多少東西。」 這一次,西蒙和我以同樣的兩音節說道:「沒有孩子。」我們互相注視,顯得有些吃驚。萊斯特微笑起來,然後說:「有時那是非常明智的。」 在我們婚姻的初期,生孩子是我們共同擁有的一個大夢想。西蒙和我都被我們遺傳基因合併的可能性沖昏了頭腦。他想要個看上去像我的女孩子,我則想要個看上去像他的男孩子。經過六年的每天測量我的體溫、兩次月經期間戒酒、用鬧鐘來控制性交以後,我們去看了一個生殖專家布萊迪醫生。他告訴我們西蒙不會生育。 「你是指奧利維亞不會生育吧。」西蒙說。 「不,化驗結果指出是你。」布萊迪醫生回答說,「你的醫療記錄也表明你的睾丸直到你三歲才降到位。」 「什麼?我不記得有這回事,何況,它們現在總是降到位了,那又會礙什麼事呢?」 那一天,我們學到了許多有關精子的脆弱性、精子是如何必須保存於比身體溫度更低處——那就是睾丸為什麼懸掛在體外的原因:自然的空調——的知識。布萊迪醫生說西蒙的不會生育並非僅是精子數太少或者活性不夠,說他可能自從青春期開始,也就是從他第一次射精開始起就喪失了生育能力。 「但那是不可能的,」西蒙說,「我早就知道我能——哦,不可能的,化驗弄錯了。」 布萊迪醫生以一種精於安慰成千上萬懷疑的男人的口吻說道:「我向你保證,不能生育並不影響你的男子氣、精力、性欲、勃起、射精或者你滿足你的性交夥伴的能力。」我注意到醫生是說「性交夥伴」而不是「你的妻子」,仿佛是想概括許多的可能性: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然後他繼續討論射精的內容,勃起的物理機制以及其他的瑣屑小事,而這些小事根本無關那雙擱在我們的抽屜裡的小寶貝的雨靴、那些我的母親早已為她未來的外孫所收集的連環畫冊以及對懷孕的艾爾薩在一座即將雪崩的斜坡頂部朝著西蒙尖叫的回憶。 我知道西蒙在想著艾爾薩,懷疑她是不是搞錯了懷孕的事。如果是搞錯了,那就使得她的死亡——基於一個又一個愚蠢的錯誤之上——更充滿了悲劇性。我也知道西蒙不得不考慮到艾爾薩是在撒謊,也就是她壓根兒就沒有懷孕。但那又是為什麼呢?而如果她懷孕了,那麼誰是她的另一個情人呢?還有,為什麼她要痛斥西蒙呢?沒有一個可能的回答是有意義的。 自從幾年前我們與鄺談起了陰間之後,西蒙和我就避免提到艾爾薩的名字。現在我們發現自己的舌頭加上了雙重的鎖鏈,無法討論西蒙的不能生育問題:這個問題會涉及艾爾薩,或者就此而言,我們對人工授精和收養的情感。年復一年,我們避免談起嬰兒——不管是真的,想像的或者是希望有的的嬰兒,直到我們站在這兒,在這三樓的樓梯平臺上,兩人都在告訴那個可惜的、名叫萊斯特的陌生人:「沒有孩子。」宛如我們在多年以前就作出了決定,而且在那時就和現在一樣,是最終的決定。 萊斯特正在被一根電線串著的十幾把鑰匙裡尋找,「它就在這兒的什麼地方,」他喃喃自語,「可能是最後的一把,對,你怎麼會不知道它呢——瞧,這就是了。」他打開門,用手在牆上拍著找到電燈開關。這房間起初給人一種熟悉感——仿佛我以前已經成百上千次秘密地訪問過這個地方,這個夜間夢想的集合之所。它們就在那兒:沉重的、配有古老的波紋玻璃的雙層木門;裝飾著黑色橡木的寬敞門廳;投射進一條閃爍著古老塵埃的光柱的氣窗。那就像返回了一個以前的家,我無法確定我的熟悉感是令人寬慰的還是令人窒息的。隨後萊斯特快活地宣佈說我們應該從「客廳」開始參觀,於是那感覺就煙消雲散了。 「這就是我們稱之為伊斯特勒克和哥特式復興的建築。」萊斯特介紹說。他繼續解釋這個地方在二十年代曾如何變成了流動售貨員和戰爭寡婦的寄宿所;在四十年代,當這幢建築改成了二十四套小型公寓房間——便宜的戰時寓所——時,「哥特式復興」進化成「特殊的心靈手巧者」;在六十年代,它變為了學生公寓,而在八十年代早期的房地產繁榮中,這幢建築再度被賦予了新生,這次是成為六套「半奢侈」的合作公寓。 我揣想「半奢侈」涉及的是門廳裡的廉價玻璃吊燈,其實「半時髦」倒是刻畫這套房子的更為實在的途徑,因為這幢房子體現了其前一階段的那種互不協調的雜燴風格;有著西班牙紅色瓷磚和木壓層板碗櫥的廚房已失去了它所有維多利亞血統的痕跡,反之,其他的房間卻仍然在天花板的角落裡大量地裝飾著毫無用處且華而不實的拱肩和石膏中楣;散熱器的管子不再接著發熱器;磚砌火爐也有了自己的磚塊贅飾;肯定是最近做的空心門臨時湊成了壁櫥。 通過萊斯特的那種地產商的誇大其辭,毫無用處的維多利亞式空間一躍而成了重要的新目的:一個由一塊琥珀色玻璃從背面照亮著的以前的樓梯平臺變成了「音樂大廳」——我心想,這對於一隊誅儒四重唱來說倒確實是夠完美的;一塊曾經是屬於處在最底層的洗衣婦的令人窒息的空間,現在在萊斯特的建議下,成了「孩子們的圖書館」——這並不是說還有個成人的圖書館;半個一度是很寬敞且有著嵌入式衣櫥的梳妝間——另一半在相鄰的套間裡——現在變為了「文書室」。我們耐心地聽著萊斯特說,詞語從他的嘴裡飛掠出來,就像跑在剛打過蠟的漆布上的卡通狗,瘋狂地奔向不知何地。 他必定是注意到了我們的興趣在減退,於是降低了語速,改變方針讓我們把目光投向「那古典的輪廓和一丁點兒辛勞所顯示的叫人歎絕的合算」。我們敷衍了事地察看了剩下來的房間:一個鴿子籠似的小房間構成的迷津,同樣充斥著虛假豪華的東西:育嬰室、早餐廳、盥洗小間——實際上只是個大小僅夠容納一隻抽水馬桶和其坐著的使用者,而且膝蓋還得緊擠著門的壁櫥。在一套現代化的公寓裡,這整個面積充其量只能劃分成不多於四個平均尺寸的房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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