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二六


  只是在後來我才意識到這整個事情的諷刺味兒:我是在幫鄺發揮她的幻覺,這樣她才能幫西蒙馳騁他的幻覺。

  兩個星期後,鄺告訴我托比運氣非常好,他已與艾爾薩在下個滿月的夜晚定下了約會。鄺說陰間的人們在約會上非常的糟糕,因為沒有人再使用日曆或者時鐘了。最好的方法就是觀察月亮。那就是為什麼有那麼多奇怪的事發生在月亮最亮的時候的原因。鄺說:「就像門廊的燈光,告訴你們這些客人歡迎歡迎,請進來吧。」

  戲弄西蒙竟是如此的輕而易舉,時至今日我仍然對此感到心存餘疚。事情是這樣的:

  我對他提到我們被邀請去鄺家吃飯,他同意了。在我們跨進她的房子的那一片刻,鄺就說:「哦哦哦,那麼漂亮。」西蒙則仿佛被慫恿著似地說:「你在騙人,你看上去並沒比奧利維亞大十二歲。」然後鄺粲然地說:「哦哦哦,態度也好。」

  咖喱菜肴味道不壞,談話也並不令人難受。鄺的丈夫和他的繼子興奮地談論著他們在安全道的一處停車點目睹的一場拳擊戰。整個就餐過程中,鄺的行事沒有什麼怪誕神秘之處,雖說她多管閒事地問了西蒙一些有關他父母親的問題。「哪一方是中國人?母親這一方,但不是中國人?……啊,夏威夷人啊,我知道,中國人早已混血了。她跳呼拉舞?……啊。死了?那麼年輕?唉,太悲哀了。我在電視上看過一次呼拉舞,屁股轉悠得就像洗衣機一樣,波動的雙手像飛鳥……」

  當西蒙去盥洗室時,她朝我眨眨眼,大聲地說著悄悄話:「嘿!為什麼你說他只是個朋友呢?看你臉上的表情,還有他臉上的,哈,不只是朋友吧!我說得對嗎?」然後她爆發出陣陣大笑。

  在飯後,喬治和孩子們排成隊進入家庭消閒室去觀看《星球大戰》。鄺叫西蒙和我到起居室去,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對我們說。我們坐在長沙發上,鄺則坐在她的躺椅上。她指指內插煤氣取暖器的裝飾性壁爐:

  「冷嗎?」她問道。

  我們搖搖頭。

  鄺用她的雙手交織抱住她的膝蓋,「西蒙,」她說,笑得就像個阿拉伯神話裡的妖怪,「告訴我——你喜歡我的小妹妹,是嗎?」

  「鄺,」我警告說,但是西蒙早就在回答她的問題了:「非常喜歡。」

  「呣,呣,」她看上去就像一隻剛用舌頭給自己洗過澡的貓那樣適意,「即使你不告訴我,我也早已看出來了。呣,呣……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猜這很明顯。」西蒙羞怯地笑著說。

  「不不,你父母親①沒有告訴我。我知道——在這兒,」她拍拍自己的前額,「我有陰眼,呣呣,陰眼。」

  【①這是鄺把明顯(apparent)誤聽為父母親(parent)了,故有此說。】

  西蒙探詢地朝我看了一眼,仿佛在要求:拉我一把,奧利維亞——發生什麼事了?我聳聳肩膀。

  「看著那兒,」鄺指著壁爐,「西蒙,你看到了什麼?」

  他俯身向前,然後戳了一下那個他認為准定是個中國玩具的東西,「你指的是那些紅色蠟燭?」

  「不不,你看到了壁爐,我說得對嗎?」

  「哦,是的。在那兒,一個壁爐。」

  「你看到了壁爐了,我還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一個陰人——某個早已死掉的人——站在那兒。」

  西蒙大笑起來,『『死人?你是說就像個鬼?」

  「呣呣。她說她的名字——艾爾西。」好樣的老鄺,她以恰是正確的方式純屬偶然地說錯了艾爾薩的名字。「西蒙呵,或許你認識這個姑娘艾爾西吧?她說她認識你,呣呣。」

  西蒙的笑容消失了,現在他挺起身來坐著,「艾爾薩?」

  「哦,現在她是那樣高興你還記得她。」鄺把她的耳朵朝向那想像中的艾爾薩,全神貫注地聽著。「啊?……啊。好好。」她朝我們轉過身來,「她說你不會相信的,她已見到了許多著名的音樂家,也都是死了的。」她又朝著壁爐請教,「哦!……哦……哦!……啊,啊。不不,停一下,艾爾西,名字太多了!你說了那麼多名人的姓名,我無法複述了!好吧,一……休曼?不對?我的發音不正確?」

  「是蕭邦吧?」我暗示說。

  「對對,蕭邦也是的。但是這一個她說名字像休曼……哦!現在我明白了——舒曼!」

  西蒙被催眠了似的,而我則大為震驚。在那之前,我並不知道鄺有任何古典音樂方面的知識,她最喜愛的歌曲是有關傷心女人的西部鄉村曲子。

  「她還說非常高興現在能見到她的母親、父親、大哥,她這說的是另一個家庭,不是收養她的那一個。她的真名她說聽起來像瓦瓦斯基·瓦科伍斯基,我想是日本名字……啊?不是日本人?……呣,她說是波蘭人,波蘭——猶太人。什麼?……哦,好吧。她說她的家庭很久以前就死光了,因為自動在溝。」

  「是奧斯威辛吧。」我說。

  「不不,自動在溝。是是,我是對的,自動進溝,翻倒下來,嘩!」鄺用手圈在她的右耳旁,「要很多時間,開始很難懂得陰人在說什麼。太激動了,說得太快。啊?……」她微微翹起些腦袋,「現在她說,祖父母,他們死於此地,奧斯威辛,戰時的波蘭。」鄺看著我,朝我眨了下眼,然後迅速向壁爐轉過身去,一臉驚奇和關心的神情。「啊呀!嘖!嘖!艾爾西,你受了太多的苦難,真叫人悲傷。哦!」鄺撫摩著她的膝蓋,「她說,汽車事故,這就是她怎麼會在自己嬰兒時的腿上弄出塊傷疤的原因。」

  我不認為自己寫下過那個有關艾爾薩身上傷疤的細節,但是我必定是寫了下來,而且我還很高興這樣寫了:它為可信性增添了絕妙的一筆。

  西蒙突然問了個問題:「艾爾薩,那個嬰兒。那個你將要生的嬰兒怎麼啦?他與你在一起嗎?」

  鄺看著壁爐,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我屏住了呼吸。臭蛋!我忘了提起那個該死的嬰兒了。鄺全神貫注地朝著壁爐,「好吧好吧,」她向我們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用一隻手扇著空氣,「艾爾西說沒問題,不用擔心。她碰到了這個人,非常好的人,原是要成為她的嬰兒的。他還沒有出生,所以就沒死的問題。他僅僅等了很少一點時間,現在早已托生為別的什麼人了。」

  我寬慰地吐出了一口氣。但是接著我就看到鄺滿臉焦慮地瞪著壁爐,又是蹙眉又是搖頭。就在她這樣做時,我的頭頂部開始刺痛起來,並區看到壁爐周圍飛舞著火花。

  「啊,」鄺沉靜地說,神色更猶豫不決了,「現在艾爾西說你,西蒙,你必須別再想著她了……啊?呣,呣。這是錯的,是的,是的——想著她浪費了你太多的生命……啊?呣,你必須忘了她,她說,對,忘了!——再也不要說她的名字。她現在擁有了新的生活。蕭邦、舒曼、她的媽咪、爹地。你也有了新生活……」

  然後鄺告訴西蒙他應該在還不太晚之前抓住我,告訴他我是他真正愛著的姑娘,如果錯過了這個不是一生就能修來的好機會,他將會永遠感到遺憾的。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我是多麼的誠實和真誠,多麼的善良,多麼的忠誠,多麼的聰明。「哦,也許她的烹飪不怎麼樣,還不行,但是你只要耐心,等著瞧。如果真不行,我來教她。」

  西蒙點著頭,把所有這一切都聽了進去,臉上同時顯示出又哀傷又感激的神情。那時的我本該是欣喜如狂的,然而我卻覺得噁心,因為我也見到了艾爾薩,我也聽到了她的說話。

  她不像我在童年時代看到過的鬼魂。她由數十億包含著她曾有過的思想和情感的火花構成,是一種靜電的氣旋,繞著房間舞動著,懇求西蒙聽她說話。我是用自己的一百種隱秘感官瞭解這一切的:我用蛇的舌頭感受到了她想被人看見的渴望的熱量;我用蝙蝠的翅膀知道了她在那兒飄動,徘徊在西蒙附近,避開了我;我用皮膚的刺痛感受到了她流下來的每一滴眼淚,那就像閃電一樣擊在我的心上;用那花朵單個兒的花須,我感觸到了她在等待西蒙聽她說話時的顫抖。

  此外,我也能聽到她的說話——不是用我的耳朵,而是用我大腦頂部那個刺痛點,通過那兒你能知道某些事情是真實的,然而你依然不想相信。她的感覺並不是像從鄺那只用意良好的嘴裡講出來的那樣,她是在懇求、哭泣、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西蒙,別忘了我,等著我,我會回來的。」

  我從未告訴過鄺我所看到和聽到的東西,這是因為我不願相信那居然不是幻覺。然而在過去的十七年裡,我逐漸知道了心靈具有它自己的意志,它可不管你祈求什麼,不管你是如何經常地拔出你最糟糕的擔憂的根子。那些憂慮的根子仍會像常春藤一樣地蔓延回來,占住你心靈的空間,吸出你靈魂的安全插銷,然後沿你的血管滑溜過去,從你的毛孔裡鑽了出去。無數個夜晚,我在黑暗中懷著反復發作的狂熱醒來,思緒千回百轉,為事實而惶惶不安。鄺聽到了我所聽到的那一切嗎?她是因為我的緣故而在撒謊嗎?如果西蒙發現了我們在捉弄他,他會怎麼反應呢?他會認識到自己並不愛我嗎?

  這些問題一再地降臨,我讓它們累積起來,直到我已確定我們的婚姻是註定要完結了,確定艾爾薩將把它拉散。這是場等著發生的雪崩,平衡在一個危險而必須小心對待的問題上:我們為什麼要在一起?

  然後太陽將爬上窗臺,早晨的陽光會使我眯起眼來。我會看看鐘,從床上起來,用手摸著淋浴器的龍頭,調節好熱水和冷水,然後用猛烈地沖淋在我皮膚上的水喚醒我的頭腦。我會滿心感激地返回到真實的和日常的生活中來,僅僅運用我能信任的普通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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