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二二


  我覺得他說完了——自從那天以後,他和艾爾薩就沒見過,故事結束了,該是我譜寫續篇的時候了。「是呵,」我說,試圖讓自己的話音充滿同情,「在劈頭蓋腦地把這一切捅出來之前,她本來至少該給你個機會來討論一下這種情形。」

  西蒙俯身向前,把他的臉埋在手掌裡,「哦上帝呵!」他極痛苦地說。

  「西蒙,我理解你,但是這並不是你的錯,而且現在也結束了。」

  「不,等等,」他嗓子嘶啞地說,「讓我講完它。」他凝視著他的膝蓋,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我走到那條陡峭的防火道,再過去有個禁行標誌。就在那過去不遠,她坐在一塊岩石突出部的頂上,緊縮成一團地在那兒哭泣。我叫喊她,她抬起頭看著,顯得極其惱怒。她使勁撐著雪杖,往那陡峭而敞開的盆地滑下去。直到現在仍然歷歷在目:那雪是難以置信地純潔無瑕和深不可測;她幾乎是垂直地在滑下去;但是下到一半時,她撞上了一些粘滯的雪層,她的滑雪板陷了下去,人也斜倒著停了下來。」

  我看著西蒙的眼睛,它們在凝視一些遙遠且已消逝的東西,我感到驚慌起來。

  「我盡可能大聲地喊叫著她的名字。她在用雪杖搗打著雪,試圖讓她的滑雪板頭部能沖上雪面來。我再次喊叫著——『見鬼,艾爾薩!』——我能聽到這喊聲,它就像一聲沉悶的槍聲,接著又是絕對的沉寂。她轉過身,眯縫著眼——一定是被太陽光給弄花了眼睛。我認為她並沒有看到它——那在她上方足有兩百碼高的陡坡。那陡坡在緩慢地進裂開來,毫無聲息,就像一條巨大的拉鍊打了開來。那縫隙變成了一條斷縫,一片冷冰冰的藍色陰影,然後快速地蜿蜒而行,一直橫穿過去。斷縫滑下了一點兒,巨大無比,光滑得猶如溜冰場。接著一切都開始轟隆隆地響動起來——地面、我的腳、我的胸膛、我的腦袋。而艾爾薩,我看得出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在掙扎著甩脫她的滑雪板。」

  就像艾爾薩一樣,我也知道將會發生什麼。「西蒙,我不想再聽下去了——」

  「她扔脫了她的滑雪板和她的背囊,在深及其臀部的積雪裡蹦跳著竄行。我開始竭力叫喊:『跑到旁邊去!』然後那陡坡傾倒下來,我唯一能聽到的就是火車掠過身旁似的呼嘯聲、樹木的斷裂聲——整片樹林就像牙籤似地劈劈啪啪折斷。」

  「哦上帝啊。」我耳語似地說。

  「她在那一片亂糟糟的東西頂上遊動——那是你該去做的:游、游,一直遊著。接著是……她被吞沒……消逝了。一切都吱吱嘎嘎地響著停頓下來,然後變成了絕對的靜止。我能夠聞得出從折斷的樹木裡散發出來的松樹味兒。我的思緒轉得飛快,別慌,我告訴自己,如果你驚慌失措,那一切就完了。我從側面,從積雪未經觸動的樹木中間滑下去。我一直在告訴自己:記住她被埋沒的地方;尋找翹起的滑雪板;用你的一支滑雪板作為標誌;用你的滑雪杖挖掘,以逐漸增寬的圓圈向外擴展。」

  「但是等我到達穀底,一切都與在頂部看到的不一樣了。我在腦袋裡標出的那個點位,他媽的已毫無蹤影,只有碎礫似的寬曠雪野,濕沉的泥漿。我跌跌撞撞地四下裡亂轉,感到自己就像處於一場雙腿已癱瘓的噩夢中。」

  「西蒙,」我說,「你不必再——」

  但是他繼續講下去,「完全是突然之間,那奇怪的寂靜攫住了我,那是風暴眼中的寂靜。在我的心靈裡我能夠看到艾爾薩,她在那兒。我們是如此密切地聯繫在一起,她用她的思想在引導著我。我在雪中奮力開路,沖到我認為是她被埋沒的地方。我開始用一隻滑雪板挖掘,一邊告訴她我馬上就會把她給救出來的。而後我聽到了一架直升飛機的轟鳴聲,感謝上帝!我就像瘋了似地揮舞著手,然後兩個滑雪巡警帶著一隻救生犬和雪崩探測儀從飛機裡跳了出來。

  我真是蠢透了,喋喋不休地說著她是如何地適應特技飛行、她的心率是多少、每星期她要跑步多少英里、他們應該在哪裡挖掘。但是滑雪巡警和那條狗卻開始之字形地往坡下找去。於是我繼續在我確信她在的地方挖掘著。很快我聽到狗吠叫起來,那些巡警在下面喊叫著他們已發現她了。那使我吃驚:她居然不在我以為她在的地方。等我下到那些滑雪巡警的所在,我看到他們已經把她的上半身挖了出來。我奮力推開雪穿過去,汗濕淋淋、氣喘吁吁地感謝他們,說他們是多麼的偉大,因為我能看到她沒事兒。她在那兒,就在那兒,獨自一個,身體只有兩英尺還留在雪下。看到她活著,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哦,感謝上帝,」我輕聲說,「西蒙,在你說出這之前,你知道嗎?我實際上是以為——」

  「她的眼睛早已睜得大大的,但是還是被困在那兒,側倒著蜷縮成一團,兩隻手掌杯狀地護在她的嘴前,就像這樣,那正是我曾教過她做的,為的是推出一個空氣包,以便呼吸得更長久些。我大笑著說:『上帝,艾爾薩,我無法相信你居然那麼鎮靜,還能記住空氣包那回事兒。』可是援救人員卻把我往後推去,口裡說:『我們很遺憾,先生,但她已去了。』我說:『你們扯蛋的在說什麼呀?她仍然在那兒,我能看到她,把她給拉出來吧。』援救人員中的一個把他的手臂搭在我肩膀上,說:『嘿,夥計,我們已經挖了一個小時,而雪崩據說還發生在那一小時之前。她最多有二十分鐘的時間,二十五分鐘是到頂了。』

  「我叫喊著回說道:『只過去了十分鐘!』我是那樣的瘋狂——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是艾爾薩讓他們那樣說的,因為她仍然還在對我生氣。我推開他們走過去。你知道,我要去告訴她我瞭解——從我的骨子裡瞭解——生活是多麼的非同尋常,要放棄它——不管是你的或是別的任何什麼人的——是多麼的不容易。」

  我把手放到西蒙的肩膀上,他像氣喘病人一樣急促地呼吸著。「當我走到她身邊,撣掉了粘在她嘴上的雪花,那……那……那——那時我才意識到她已沒有了呼吸,你知道,她並沒有真的在那個我教她搞出來的小小空間裡呼吸。然後……然後……然後我才看出她的臉是那樣的黑,張開的眼睛裡眼淚已經凍結,我就說:『艾爾薩,求你了,來吧,請別這樣做,請不要驚慌。』我就像這樣抓住她的手——哦上帝呵,哦見鬼,它們是那樣的寒冷——可是她不會停下來的,她不會的……她是在——」

  「我理解。」我輕輕地說。

  西蒙搖著他的腦袋,「她是在祈禱,你明白嗎,雙手就像這樣,按我教她的那種方式作成杯狀。即使我已經知道,哦見鬼,哦耶穌呵,即使我知道她實際上並沒在說話,我仍能聽到她的聲音,她在哭喊著:『求求您,上帝呵,求求您,求求您,請不要讓我死。』」

  我轉身走開了。我的喉嚨在我竭力抑制住哭泣時,發出了一些愚蠢的聲音。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怎麼去安慰他。我知道我應該為西蒙感到極其悲傷,產生巨大的同情——這我倒是感受到了。但要是徹底誠實地說,我感受最深的卻是一種揪心擰腸的恐懼。我曾恨過她,祈求她去死;而現在仿佛是我殺了她似的。我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那一切將會返回到我身上,一個完整的因果報應的圈子,就像鄺和精神病院一樣。我看看西蒙,他雙目清澈地正凝視著橡樹的側影和螢火蟲的光亮。

  「你知道,大多數時間裡,我都明白她已走了。」他以一種令人不安的鎮靜口吻說,「但是有的時候,當我想著她時,我們最喜愛的歌會在電臺裡播放,或者她的一個來自猶他州的朋友就在這一刻會打電話來。我不認為這僅是偶然。我能感覺到她,她就在那兒。因為,你看,我們的心是相通的,確實地聯結在一起,在各個方面。這不只是有形的,那是最起碼的。那就像……我能給你念些她寫的東西嗎?」

  我茫然地點點頭。西蒙掏出他的錢包,展開一張在折縫處紮起來的紙張。「她是在那次事故前大約一個月,把這送來給我的,作為給我的一部分生日禮物。」我懷著難受的心情聽著。

  「『愛情是微妙的,』」他顫抖著聲音讀道,「『她永遠不會庸庸碌碌或平平常常,你永遠也無法習慣她。你不得不帶著她一起走,然後是讓她與你一起走。你絕不可能畏葸不前,她就像潮汐一樣移動你,攜裹著你到大海裡去,而後又把你扔在海灘上。今天的奮鬥痛楚是將來在天堂昂首闊步的基礎。你可以逃避她,但是你永遠也無法說不。人人都被她囊括在內。』」西蒙把那信又疊好,「我仍然相信這些話。」他說。

  我絕望地試圖找出那些字眼兒的意思,但是我的心靈卻把我所聽到的一切都混攪成了空洞而無意義的廢話。他是在通過讀這封信來說出他從我這兒所需要的東西嗎?

  「那真美。」我為自己無法想出別的什麼來說而感到慚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