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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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魯說,有天晚上,那個商人站在那兒,他的四個妻子則等在小丘下。他注視天空,看見有一群烏雲似的黑鳥。那商人詛咒著它們,隨後身上就冒出火焰來。哇!那火焰呼呼作響,商人身上的脂肪則嘶嘶地四處飛濺,亭子下麵,他的四個嚇壞了的妻子聞到了刺鼻的油炸辣椒和大蒜味兒。就那麼一瞬間,火焰熄滅,煙霧以那個商人的形狀升騰上去,被風吹散了。當他的妻子們躡手躡腳地上到亭子裡時,她們發現沒有灰燼,只有他的雙腳和鞋子留在那兒,留下的還有可怕和芬芳的氣味兒。 在老魯給我講了這故事後,每次當我去掛曬洗過的衣服,去花園裡埋放我的鴨蛋,我都為那氣味心神不定。我聞到了樟腦味、桂皮的味兒、枯萎的樹葉味以及開花的灌木味兒。但是在我現在正談淪的那一天,我覺得我聞到了那個鬼商人的氣味,聞到了他對死亡的恐懼,非常地強烈,是辣椒和大蒜的味兒,或許也有點兒醋的味道。那天的天氣酷熱難熬,正是知了在土裡躲藏了四年以後破上而出的月份。知了在鳴唱:雄知了尖叫著在呼喚雌知了,每一隻都試圖叫得比誰都響。我的一隻眼睛一直瞄看著門口,以防萬一那個鬼商人出現在那兒,來尋找他的腳。我聽到一陣瑟瑟聲,有乾枯樹葉碎裂聲、小樹枝折斷聲、黑鳥從灌木叢裡急促地騰飛上來、四下散去的聲音,知了也沉寂下來。 我的骨頭都顫抖起來。我想逃走,但是我聽到我內心的土匪婆鬼魂在說:「嚇壞了?你怎麼能被一個沒有腳的本地商人嚇壞呢?進去看看他在哪兒。」我現在是既嚇得魂不附體,又為此而感到羞愧。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往裡面窺視著。當知了開始鳴唱起來時,我跑進了花園,我的腳踩在枯萎的樹葉上咯吱咯吱地響著。我沖過石橋,經過乾涸的池塘,翻上起伏的小丘。 當知了的鳴唱聲轉了調子時,我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知道那些知了馬上就會因耗盡了力氣而沉寂下來。我就這樣利用它們的鳴唱奔跑,停下,再奔跑,再停下,直到我站在了那座大得足以建造一個小亭子的山坡腳下。當知了的鳴唱停止時,我一邊繞著小丘轉圈子,一邊注視著一個坐在一張石椅上、正在吃一隻小香蕉的男人。我從未聽說過有吃香蕉的鬼。當然了,自那以後,別的鬼告訴過我,他們有時會假裝在吃香蕉,但是從來不會用那種有著很多黑色斑點的香蕉——而這正被眼前這個男人拿著。 當那個男人看到我時,他急忙站立起來。他有著一張優雅而特別的臉孔,不像是中國人的,也不像是外國人的臉。他穿著紳士的服飾。我以前見過這個男人,對此我確信無疑。隨後我聽到從小丘的另一邊傳來了響聲:一陣水流打在岩石上的飛濺聲;一個男人的歎氣聲;踩在二十年積葉上的腳步聲。我看到了一根手杖銀色杖尖的閃光,以及擁有這手杖的男人那凹陷進去的臉。他的手正忙著扣上他褲子上的許多紐扣。他就是凱普將軍,而吃著香蕉的優雅男人則是那個名叫一半的混血兒。 哇!眼前就是我曾祈禱其回到班納小姐身邊的那個男人。我後來則是祈禱他離得遠遠的,不過一定是向上帝祈求的次數不夠,所以沒有應驗。 凱普向一半吼叫了什麼,隨後一半向我說:「木小姐,這位先生是個著名的美國將軍。這幢房子是不是拜上帝教徒住的地方?」 我沒有回答。我記起了回到薊山的那個男人曾說過:凱普將軍已變成了反對客家人的叛徒。我看到凱普將軍注視著我的鞋,他又開口說話,然後一半翻譯道:「那位給你這雙皮鞋的夫人是將軍極好的朋友,她正急於見到他呢。」 就這樣,那雙有我的腳在裡面的皮鞋把這兩個男人領到了班納小姐面前。一半說得沒錯,她正急著要見凱普將軍。她伸出胳膊抱住他,讓他把自己拋到了空中。這一切就發生在阿門牧師和阿門夫人眼前。阿門牧師和夫人雖然是丈夫和妻子,卻從未碰過對方,甚至在他們自己的房間裡也不會動手動腳的——這是老魯告訴我的。後來在深夜,當所有人都該睡覺而實際上卻沒有睡時,班納小姐打開了她的房間門,凱普將軍迅速地從他的房間走進了她的房間。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動靜:因為我們沒有窗戶,只有木頭的屏風。 我知道班納小姐會叫將軍到她的房間來的。在那天夜裡的早些時候,我曾告訴她凱普是客家人的叛徒,而他同樣也會對她不忠心的。她對我非常生氣,仿佛我說這些事是在詛咒她似的。她說凱普將軍是個英雄,他把她留在廣州只是為了去幫助拜上帝會。這樣我就接著告訴了她那個回到薊山的男人所說的話:凱普將軍為了金子已經娶了一個中國銀行家的女兒。她說我的心是爛肉,而我的話則是流言養肥的蛆蟲。她說如果我相信這些關於凱普將軍的事,那麼我就不再是她的忠實朋友了。 我對她說:「如果你早就對某件事深信無疑,你怎麼能突然停止相信呢?如果你是個忠實的朋友,你又怎麼會不再是呢?」她沒有回答。 夜深時分,我聽到了音樂盒——就是當班納小姐還是個年輕姑娘時她父親給她的那個音樂盒——演奏的音樂。我聽到了使得阿門夫人熱淚從眼裡奪眶而出的樂曲,但是現在這音樂卻使得一個男人去吻一個姑娘。我一次又一次地聽到班納小姐的歎氣聲,她的快樂是如此之多,以至於都溢了出來,滲入我的房間,變成了悲傷的眼淚。 我又在鄺的住宅裡開始洗我的衣服。過去通常是西蒙來照料洗滌——那是嫁給他的好處之一。他喜歡清理房間,抖開乾淨的床單,把它平平整整地鋪在床上。自從他離開以後,我不得不洗滌自己的衣服。投幣洗衣機在我住的大樓的地下室裡,而那兒的黴味兒和昏暗的燈光使我的神經高度緊張,那種氛圍激發起了我的想像力。不過鄺也是同樣。 我總是要等到我的乾淨內衣都穿完了,然後我把三大包要洗的衣服扔進汽車裡,往巴爾博亞街開去。即使是現在,當我把我的衣服塞進鄺的乾衣機裡,我還在想著她在我對愛情充滿希望的那一天所告訴我的故事。當她講到快樂變成悲傷的那一部分時,我說:「鄺,我再也不想聽這些了。」 「啊?為什麼?」 「它使我不開心。而現在,我卻想保持良好的情緒。」 「也許我再給你多講一些,就不會不開心了。你知道班納小姐犯的錯誤——」 「鄺,」我說,「我不想再聽有關班納小姐的事了,再不想聽了。」 多大的力量!多麼的讓人寬慰呵!西蒙使我覺得自己這麼強大,這真讓我感到驚奇。我能夠與鄺抗衡了。我能夠決定自己應該聽從誰的以及為什麼要聽,我能夠與某個和西蒙一樣的人——實實在在、有條不紊、合情合理——呆在一起了。 我從未想到他也會用鬼魂來填補我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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