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一九


  我自忖:怎麼,她並不漂亮嘛,她甚至也沒有逗人喜愛的扁而圓的小鼻子,平平常常得就像一條沒有熱情的波蘭狗。我竭力想抑制住笑容,但我是那麼的快樂,本該是舞上一曲波爾卡的。我深知把自己與她那樣相比是膚淺和離譜的,但我無法不開心地感受到一種優越感,相信自己要漂亮些,個子要高一些,身材要苗條一些,更有風度。你不必喜歡上蕭邦或者巴德瑞夫斯基以便認出艾爾薩是斯拉夫農家的後裔。我越看照片,就越高興:最後終於看到了威脅我的魔鬼,結果卻不比她那娃娃臉的護膝更為嚇人。

  西蒙在她身上到底看到了什麼?我試圖客觀些,從男性的角度來看待她。她體格健壯,那是明擺著的;她肯定給人以精明的印象——但是同時也給人一種恫嚇感和討厭感;她的乳房比我的大多了,它們或許對她有利——倘若西蒙居然蠢到喜歡那肉鼓鼓的、某一天將會垂到她肚臍眼上的圓球的話;你可能會說她的眼睛令人感興趣:眉梢吊起,晶瑩有神。但第二眼看去,卻會發現它們是令人困擾的,而且黑得空空洞洞的。她筆直地注視著照相機,目光既銳利又空虛。她的神情暗示著她知悉過去和未來的秘密,而這些秘密卻全是令人哀傷的。

  我的結論是西蒙把忠誠和愛情給混淆起來了。他畢竟從童年就認識了艾爾薩。從某方面來說,你還得為此而佩服他呢。我把照片遞還給他,試圖不讓自己顯得沾沾自喜,「她看上去極其地嚴肅。那是作為一個猶太人所繼承下來的東西嗎?」

  西蒙端詳著照片,「當她需要時,她能夠變得很有趣。她能夠模仿任何人——姿勢、說話方式、外國口音。她是快活的,她有時很能使自己快活。但是,」他停頓了一下,勉強地說,「但是你說得對,她耽溺於思考事物怎樣能變得更好,為什麼它們會這樣,直至把自己弄到意志消沉。她老是那個樣子:悶悶不樂,一本正經,我猜你甚至會說是沮喪。我不知道那是怎麼來的。有時她會變得,你知道,是如此地不講道理。」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看來很困惑,似乎他現在是從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她,而她的面貌則顯得極其平庸。

  我把他的這些珍貴的評說作為將來可使用的武器而藏在心底。我不像艾爾薩,我會是個真正的樂觀主義者,我將採取行動。與她的悲悲戚戚相反,我會是開朗活潑的;我會欽佩西蒙的眼光,而不是成為挑剔的鏡子;我也將採取積極的政治立場,但是我會經常笑容滿面而且向西蒙顯示:有個精神靈魂伴侶的生活並不必就是那樣整天的愁眉不展和大難臨頭似的。我決心去做無論什麼必要的事,以便從西蒙的心裡挪走她。

  在見過艾爾薩的照片後,我覺得她是很容易被取代的。我真是夠蠢的,不知道我所需要的只是把西蒙從一個鬼魂的掌握下擺脫出來。但是那天我是那樣的高興,以至於接受了鄺的邀請去吃飯。我隨身帶去了我要洗的衣服,而且僅僅是為了令人愉快,我假裝聽從了她的勸告。

  利比—阿,讓我來做吧,你不知道怎麼使用我的洗衣機的。不用太多的肥皂粉,也不用太多的熱水,始終要把口袋翻出來……

  利比—阿,啊呀,你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黑衣服?你應該穿色彩漂亮的衣服呵!小花朵,圓點花紋,紫色是適合你的色彩。白色,我不喜歡。倒不是由於迷信,有的人認為白色意味著死亡,沒這樣的事的。在陰間,有著許多許多你甚至都不知道的色彩,因為你無法用你的眼睛看到它們。你不得不使用你內心的感覺,在你滿是真實的情感和記憶時想像著它們,既感到快樂又覺得悲傷。快樂和悲傷有時出自於同樣的事物,你知道這嗎?

  不管怎麼說,我不喜歡白色是因為它太容易搞髒了,太難以洗乾淨了。它不實用。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在我的前一生裡,我不得不洗很多的白色衣服——一大堆,一大堆,一大堆。那是我在鬼商大屋裡掙得一席容身之地的方式。

  每個星期的第一天我就必須洗衣,在第二天熨燙所洗過的衣服,第三天是擦亮皮鞋和縫補衣服,第四天打掃院子和走道,第五天是拖地板和擦拭教堂裡的傢俱,第六天則是用於做重要的事。

  我最喜歡第六天。班納小姐和我穿行在村子裡,散發著被稱為「好消息」的小冊子。即使這些紙張裡印著的英語字眼兒已變成了中文,我也無法讀懂它們。由於我無法閱讀,我也無法教班納小姐閱讀。而在我們走過的這個村子的窮困區域,也沒有人知道怎麼讀書識字。但是人們都很高興地接受了那些小冊子。他們用它們來作冬服的充填物,把它們覆在飯碗上來遮擋蒼蠅,拿它們糊在牆壁的裂縫上。每隔幾個月,就會有船從廣州過來,帶來一箱箱更多的小冊子。所以每個星期的第六天,我們總有很多小冊子要散發出去。可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真正給予他們的卻是大量未來的麻煩。

  當我們空著雙手開心地回到鬼商大屋後,老魯會為我們搞點兒小表演:他從一根柱子爬上去,然後迅速地行走在屋簷邊上,而我們則透不過氣來地叫喊著:「別摔下來!」接著他會轉過身去,揀起一塊磚頭,放在他的頭頂,然後在上面再擱一隻茶杯、一隻碗、一隻盆子——各種各樣不同尺寸和重量的東西。他會再度沿著那薄薄的屋簷行走,與此同時我們則尖聲叫著笑著。我認為這始終是他在想方設法從他與班納小姐和她的箱子一起掉進河裡這事中撈回面子。

  第七天,當然了,是要去教堂的,然後下午就休息了:在院子裡聊天、觀看日落、觀察星星或者雷雨天。有時我從長在院子裡的一棵灌木上摘樹葉,老魯總是來糾正我:「那不是灌木,那是聖樹。看這兒,」他會筆直地伸出手臂站在那兒,就像在黑夜裡行走的鬼一樣,聲稱那自然的精氣現在正從樹枝流向他,「你吃了那樹葉,」他說,「你就找到了內心的寧靜與平衡,對每個人都不屑一顧了。」所以每個星期天我都用那些樹葉沏成茶;像個致謝禮物似地送給作了表演的老魯。班納小姐總也要來喝一些。每個星期,我都會說:「嘿,老魯,你是正確的,從這棵灌木搞出來的茶是使人感到寧靜。」然後他會說:「那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狗屎樹,那是棵聖樹。」所以你看,那些葉子一點兒沒有治好他的咒駡毛病,太糟糕了。

  在第七天以後,就再次是第一天了,也就是我現在將談論的那個日子。正如我已說過的,我必須洗滌髒衣服。

  我是在緊挨廚房的大過道上洗衣的。這過道的地是石頭鋪起來的,上面沒有篷蓋,但有一棵大樹遮蔭。整個早晨,我一直讓兩大鍋石灰水煮開著——用兩隻鍋是因為傳教士們不許我讓男人和女士的衣服在同樣的熱水裡一起游泳。一隻鍋裡我撒進了樟腦,另一隻裡則撒進了桂皮——聞起來就像樟屬植物似的。兩者都對防備在蠹有用。在樟腦水裡,我燙的是白色襯衫及阿門牧師和「太遲了」醫生的貼身內衣,我也燙他們的床上用品和他們通常用來擦鼻子和額頭的布塊。在那只桂皮鍋裡,我燙的是夫人們的罩衫、貼身內衣,她們的床上用品和她們用來擦鼻子的布塊。

  我把濕衣服攤在一隻舊石磨的磨面上,然後轉動石磨滾子擠出衣服裡的水。我把擠幹的衣服放在兩隻籃子裡,男人和女人的衣服依然分開;把剩下來的樟腦水潑在廚房地上,又把剩餘的桂皮水倒在過道的地上,然後挎著籃子穿過門口進到後院。那兒沿著牆有兩個棚子,一個養著一頭騾子,另一個則養著一頭水牛。在兩個棚子的之間緊緊地繃系著一條繩子,那就是我晾曬這些洗於淨的衣服的所在。

  在我的左邊是另一堵牆,牆上有扇門通向一個供散步用的大花園,花園的四周圍著高高的石牆。這是個美麗的地方,一度曾由許多花匠加以料理,現在則被疏忽和荒廢了。那石橋和假山依然矗立在那兒,但是下面的池塘卻已乾涸,沒有魚蝦,只有野草。花園裡的一切——綻開著花朵的灌木、樹木的枝條、野草和藤蔓——都纏繞在一起。園裡的小路上厚厚地覆蓋著二十個年頭的樹葉和花瓣,在我的腳下是那樣的柔軟和涼爽。那小路以令人驚奇的佈局繞上盤下,讓我夢想自己正在攀登回薊山呢。

  那些小丘中有一個的頂部,大小剛好能容下一個小亭子,在亭子裡有覆蓋著青苔的石椅,在石頭地面的中央是個火坑。從這個亭子,我的視線可以越過高牆看到村子,看到溶岩石峰和進入下一個山谷的拱道。每個星期,在我洗完衣服後,我就把鴨蛋浸在剩下的石灰裡,然後把它們埋到花園裡進行醃制。在幹完這活兒後,我會站在亭子裡,心中幻想著自己所看到的牆外的世界是屬於我的。我這樣胡思亂想了幾年,直到有一天老魯看到我站在那兒,他說:「哎,女怒目,別再到那上面去了,這是那個本地商人死的地方,就在那亭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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