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一八


  「我說的爭吵不是打鬧的意思。主要是辯論,就像你和我做的那樣。」

  我不喜歡被人比較以免失望。我竭力想說得輕鬆些,「哦?那你們兩人辯論些什麼呢?」

  「諸如名人是否具有一種作為符號的責任而不是僅僅像常人一樣。還記得那時穆罕默德·阿裡拒絕服兵役嗎?」

  「當然記得。」我撒謊道。

  「艾爾薩和我兩人都認為他很偉大,採取了一個像那樣的個人立場來反對戰爭。但是隨後他贏回了重量級冠軍頭銜,接著福特總統又邀請他到白宮去。艾爾薩說:『你能相信這嗎?』我說:『見鬼,如果我被邀請,我也會去白宮的。』而她說:『被一個共和國總統邀請嗎?在選舉年?』她給他寫了一封信。」

  「給總統?」

  「不是,給穆罕默德·阿裡。」

  「哦,對,當然了。」

  「艾爾薩說你不能僅僅空談政治或者就在電視上觀看它的發生,你必須做些什麼,否則你就成了它的一部分。」

  「一部分什麼?」

  「你也知道,就是虛偽。它像腐敗一樣。」

  我想像艾爾薩看上去就像帕蒂·赫斯特一樣,戴著貝雷帽,穿著野戰服,臀部掛著一支自動步槍。

  「她相信所有的人在生活中都應該採取一種積極的道德立場,否則這個世界在三十年裡或者不到三十年就要完蛋了。許多我們的朋友說她是個悲觀主義者,但是她卻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樂觀主義者,因為她想以一種積極的方式做些事來改變這個世界。如果你考慮到這一點,那她是對的。」

  當西蒙更多地嘮叨著艾爾沙那荒唐可笑的觀點時,我會夢幻似地分析著他的形貌特徵,它們是那麼地像變色龍:他的臉會變化——從夏威夷人的臉變成阿茲台克人的臉,從孟加拉人的臉變成巴厘人的臉。

  「畢曉普是什麼樣的姓名?」有一天我問道。

  「來自于我父親的一方,是傳教士的一種偏執吧。我是畢曉普們——你知道嗎,是瓦胡島著名的家族?——的後裔。他們於一百八十年前來到夏威夷去感化那些放逐者和異教徒,然後以與皇室成婚和擁有半個島嶼作為結局。」

  「你在騙人。」

  「不幸的是,我也是沒有繼承任何遺產的家庭的後人,沒有一個鳳梨果園或者高爾夫球場。在我母親那一方,我們是華裔夏威夷人,有幾個皇家公主在基因池裡游泳。但與海灘勝地的地產同樣又是無緣。」然後他大笑起來,「艾爾薩曾說我從我家族的傳教士這一方繼承了盲目信仰的那種懶惰性,而從我的皇家夏威夷人這一方,則繼承了役使他人來照料我的需要而不是直接動手完成的傾向。」

  「我認為關於繼承本性的說法並不可信,那仿佛是說我們毫無選擇地註定要成為某種人。我的意思是,難道艾爾薩從沒有聽說過宿命論嗎?」

  西蒙看上去感到困惑,「呣,」他思索著說。在那片刻裡,我感到了一種以一個微妙而熟練的動作征服一個競爭者的滿足。

  但是隨後他評論說:「宿命論認為所有的事件甚至人類的抉擇都遵循自然的規律。那不就意味著它與艾爾薩的說法有些類同嗎?」

  「我的意思是,」我開始結結巴巴地說,同時試圖回憶起在哲學課上我所流覽過的東西,「我是說,我們怎麼去界定自然呢?誰來說這是自然的和這不是自然的呢?」我胡亂地抓著稻草,試圖不讓可憐的自我掉到水裡。「此外,她的背景是什麼樣的?」

  「她的家人都是摩門教徒,不過她是他們在她一歲時收養的,給她取了個艾爾茜的名字。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親身父母是誰。但自她六歲以來,在她還不知道怎麼讀樂譜之前,她就能把一首歌只聽一次,然後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確切無誤地演奏出來。而且她特別喜歡蕭邦、巴德瑞夫斯基、孟德爾松、格什溫、科普蘭——我忘了其他的了。後來她發現他們每一個人不是波蘭人就是猶太人。那是不是有點不可思議?所以那使得她認為自己可能是個波蘭猶太人,並開始叫自己艾爾薩而不是艾爾茜。」

  「我喜歡巴赫、貝多芬以及舒曼,」我巧妙地說,「但那並沒有使我成為一個德國人。」

  「還不僅如此呢。當她十歲時,發生了些事,聽起來真的奇異萬分,但我發誓這是真實的,因為我親眼目睹了其中的一部分事。她在學校圖書館,正翻看著一本百科全書;她看到一張某個在哭泣的孩子和他的家庭被一群士兵圍著的照片,解說詞說他們是猶太人,正被帶到奧斯威辛集中營去。她不知道奧斯威辛在哪兒,甚至也不知道它是個集中營。但是她確實嗅到了什麼可怕的味兒,使得她發抖和噤口不語。接著她跪了下來,開始哼吟著:『奧噓——文——辛,奧噓——文——辛,』一類的話語。圖書館館員搖晃著她的身子,可艾爾薩沒有停止哼吟——她無法停止下來。於是他們把她拽到學校護士施內鮑姆夫人那兒。施內鮑姆夫人是個波蘭人,聽到艾爾薩在哼唱『奧噓——文——辛』而且行為反常,以為艾爾薩這樣說是在開她的玩笑。嘿,聽著:你這是在用波蘭語說『奧斯威辛』。在艾爾薩擺脫了她的那種恍惚狀態以後,她知道了她的父母親是奧斯威辛集中營中倖存下來的波蘭猶太人。」

  「你說什麼,她知道了?」

  「她只是知道——就像老鷹知道翱翔在氣流上方,兔子由於恐懼而呆住一樣。這是無法教授的知識。她說她母親的記憶從心裡傳送到子宮,它們現在就難以擦掉地印在她的腦皮層上。」

  「得了!」我輕蔑地說,「她聽起來就像我的姐姐鄺。」

  「怎麼會這樣呢?」

  「哦,她就會把各種各樣的舊理論喬裝打扮一番來迎合她所相信的任何東西。不管怎麼說,生物的本能和情感的記憶並不是同樣的東西。或許艾爾薩以前讀過或者聽說過奧斯威辛,但沒有記住。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人們看過舊照片或者電影后,過了一段時間卻認為它們是自己的記憶。或者他們具有似曾經歷過的經驗——而它卻僅是壞了的神經突觸把直接的感知傳輸給了長期的記憶。我這話的意思是,她看起來像波蘭人或猶太人嗎?」而且就在我說完這話後,我又有了個危險的念頭,「你有她的照片嗎?」我盡可能地裝著是偶然地問道。

  當西蒙掏他的錢包時,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臟就像一輛賽車似地在加速,準備面對我的競爭者。我害怕她會具有壓倒性的美貌——猶如橫在被機場跑道燈光照亮的英格裡德·伯格曼與陰沉著臉呆在煙霧騰騰的酒巴里的勞倫·巴考爾之間的一條鴻溝。

  照片上顯現的是一個愛好野外活動的女孩兒,背景是暮色時分的霞光,一頭鬈髮映襯著一張悶悶不樂的臉。她的鼻子很長,臉頰則孩子氣地瘦小,下唇因發音發到一半而翹出來,所以看上去就像一條哈叭狗。她正站在一座野營帳篷旁,雙手叉腰,手掌擱在結實的臀部上。她穿的毛邊牛仔褲太緊,以至於在腹股部深深地皺褶起來。她穿的短袖圓領運動衫也荒唐可笑:以粗拙的字體書寫的「問題權威」橫貫在她隆起而肥碩的乳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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