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一七


  在課後,我和西蒙經常在熊窩咖啡店輪流買咖啡請對方。在那兒,我們匯入了別的數百個人改變生活的交談和領悟真諦所形成的嗡嗡聲中。我們探討著作為一個西方偏見概念的原始主義;長條術語血統混合化是對種族主義的唯一回答;反諷、諷刺、滑稽模仿則是作為了真理最深刻的形式。他告訴我他想創建他自己的哲學,一種將指導他的生活工作、將使他能對世界作出實質性改變的哲學。那個晚上我在詞典上查看了實質性這個詞,而後意識到我也需要一種實質性的生活。

  當我與他在一起時,我感覺到仿佛一個秘密和自我的優秀部分最終被放開了羈絆。我也曾與別的吸引我的傢伙約會過,但是那些關係極少超越由徹夜的聚會、麻醉中的聊天以及有時是性所造成的那種一般性的美好時光,所有那一切很快就會變得像早晨的呼吸那樣變了味。與西蒙在一起,我笑得更厲害,思考得更深刻,對於遠在我自己那舒適的小窩之外的生活也感到更富有激情。我們能夠把概念像職業網球手一樣地來回傳送,與對方的心靈進行角力,並把對方的過去用心理分析的熱忱發掘出來。

  我覺得這是怪異的:我們竟有那麼多的共同之處。我們兩人在五歲之前都失去了雙親之一:他是母親,我則是父親;我們都曾擁有作為寵物的烏龜:他的烏龜在他偶然把它們掉進一個氯化處理過的游泳池後死去了;我們在童年時都很孤獨,都被丟給過保姆——他被丟給了他母親的兩個未出嫁的姐妹,而我則是鄺。

  「我的母親把我留在了某個與鬼魂談話的人手裡!」我有一次告訴他。

  「上帝啊!我可真奇怪你居然沒有比你現在更瘋狂些。」我們都笑了起來,但我感到我們這樣用那些曾經使我極其痛苦的事開玩笑有些輕率。

  「好心的老媽媽,」我補充說,「她是最完美的社會工作者,完全沉溺於幫助陌生人,卻忽略了大後方。她寧願恪守與她的指甲修剪師的約定,也不願抬起一根手指頭來幫助她的孩子們。滿嘴的假話!這倒不是說她有病,但是,你知道——」

  西蒙插嘴說:「是啊,即使是無心的疏忽也會造成一輩子的傷害。」這正是我所感覺到但卻無法形諸以文字的東西。接著他又揪住了我的心,「或許就是她對你的缺乏關心使得你像今天這樣的堅強。」他繼續往下說著,我則急切地點著頭,「我在想,因為我的女朋友——你知道的,艾爾薩——哦,她還是個嬰兒時就失去了雙親。說到意志堅強——嗚!」

  那就是我們在一起的情形,在各個方面——甚至在每一點上都密切無間。我感覺到我們彼此吸引:就我這一端來說,這是一種強烈的性電荷;而在他那一端,則更像是一種靜電的黏附——他輕易就可甩掉:「嘿,拉賈尼,」他會用他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肩膀,說,「我很疲倦,必須走了。但是如果這個週末你想溫習一下筆記,就給我打電話。」帶著這漠然的告別,我腳步沉重地走回我的公寓,在星期五的晚上卻無所事事,因為我本是希望西蒙會邀請我出去的,故而拒絕了一個約會。

  那時我正陷於對西蒙的那種愛情愚蠢中——自作多情地眉來眼去、咯咯地傻笑、頭腦輕飄飄地不知所向,糊塗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有那麼多次,當我躺在床上時,我會假裝自己正由於情欲未息而在抽搐。我感到奇怪:我是不是發瘋了?我是這樣變得興奮的唯一者嗎?當然了,他有個女朋友。那又怎樣呢?正如人人都知道的,在你讀大學並正在改變你對萬物的看法時,當前的女朋友過個夜就會成了前女友。

  但是西蒙似乎並不知道我在與他調情。「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麼嗎?」他問我,「你就像一個好夥伴一樣對待我。我們可以討論任何問題而不會讓別的事情夾雜進來。」

  「別的什麼?」

  「事實上我們是……哦,你知道的,那些異性的事。」

  「真的嗎?」我說,裝出一副驚異的樣子。「你的意思是,我是個女孩子而你則是個——我不知該怎麼說!」然後我們倆都發自內心地大笑起來。

  但在夜晚我會忿忿地哭泣,告訴自己我是個傻瓜。多少次我發誓要放棄任何與西蒙有浪漫關係的希望——仿佛有可能用意志使自己避免陷於愛情之中!但至少我懂得了該怎麼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架勢:我繼續扮演著快活的好夥伴的角色,臉上掛著笑容傾聽他的說話,心中卻陣陣難受。我預期著最壞的情形。完全能肯定的是,或遲或早,他將會帶來艾爾薩,宛如他知道她也擱在我心上似的。

  經過三個月受虐狂似的傾聽,我漸漸瞭解了她生活的細節:她居住在鹽湖城,西蒙和她就是在那兒一起長大的,從五年級開始,他們一直在互相打打鬧鬧;在她的左膝後有一塊兩英寸的疤痕,樣子和顏色都像一條蚯蚓,是孩提時代的神秘遺產;她是個運動員,劃過皮划艇,負重徒步旅行過,也是個熟練的越野滑雪手;她很有音樂天賦,是個初露頭角的作曲家,在緬因州布魯山的一個著名的音樂夏令營裡與亞瑟·鮑爾塞姆一起學習過。她甚至還照戈德堡變奏曲寫過自己的主題變奏曲。「真的嗎?」對於他所講的有關她的每一件值得讚賞的事,我都這樣說,「太令人驚異了。」

  奇怪的事是,他一直用現在時態談起她,所以我很自然地就認為她現在還活著。有一次,西蒙指出我把唇膏弄到了牙齒上,當我急急忙忙地擦掉它時,他補充說:「艾爾薩不化妝,甚至連唇膏也不用。她不相信這些。」我想尖聲大叫:有什麼要相信的呢?你不化妝就是不化妝呵!到了此時我真的想摑她耳光:一個道德上如此無可挑剔的姑娘,必定是曾穿著非動物皮革的皮鞋行走在地球這顆行星上的最為可憎的原人了。即使艾爾薩曾經是可愛的或是令人乏味的,這也無關緊要,我仍然會看不起她。在我看來,艾爾薩不該得到西蒙。為什麼她該擁有西蒙作為她的生活獎品之一呢?她理應得到的是一塊奧林匹克女子鐵餅金牌;她理應得到的是拯救智力遲鈍的幼鯨的諾日爾和平獎;她理所當然的是該去為摩門教會合唱隊演奏風琴。

  從另一方面來說,西蒙卻應該得到我,得到一個能夠幫助他去發現他的靈魂隱秘處——一條艾爾薩一直在用批評和反對設置著障礙的秘密通道——的人。如果我讚美西蒙——比如告訴他,他所說的什麼是深刻的——他會說:「你是這樣想的嗎?艾爾薩說我的一個最大過錯是附和隨便什麼美好和輕而易舉的東西,卻沒能足夠周到地徹底思考一下事物。」

  「你不能相信艾爾薩所說的一切。」

  「對了,那也是她所說的。她恨我隨隨便便就贊同那些作為真理給予我的東西。她相信人們要信任自己的直覺,有點兒像那個寫《沃爾登》的傢伙,他叫什麼名字,索羅吧。總之,她覺得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要爭吵,以得到我們所相信的東西的精髓及其理由。」

  「我憎恨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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