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一四


  「只有極少幾個,」她回答說,「而且沒有一個值得做祈禱。」

  「那你的心上人又怎樣呢?」

  她歎了口氣,「我已作了個決定,他也不值得為之祈禱。你知道,他遺棄了我。我給在上海的一個美國海軍軍官寫過信,我的心上人也在那兒。他到過廣州,甚至還到過桂林。他知道我在什麼地方,那麼為什麼他不來呢?」

  聽到這消息我很難過,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心上人就是凱普將軍。「我仍然還存有許多再與我的家庭重聚的希望,」我說,「也許我會成為一個拜耶穌的教徒的。」

  「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信徒,」她說,「你必須把你的一切都奉獻給耶穌。」

  「你奉獻了多少呢?」

  她豎起她的大拇指。我驚訝萬分,因為每個星期天她都在傳教講道,我認為那至少得值兩條大腿。當然了,傳道這件事她並無選擇。沒人懂得那些外國人,而他們也無法理解我們。他們說的中文是如此之糟,以至聽起來就像他們在說英語。班納小姐由此而不得不作阿門牧師的翻譯。阿門牧師沒有要求她,他說她必須做這件事,否則這幢鬼商大屋就無她容身之地。

  這樣,每個星期天早晨,她和牧師就站在教堂的門口,他用英語怪聲說著:「歡迎,歡迎。」班納小姐則把它們譯成中文,「快點到上帝的屋子裡去吧!散會後吃飯!」上帝的屋子實際上就是那個鬼商的家庭詞堂,本屬於他死去的祖先和他們的神靈。老魯認為那些外國人把此處作為上帝的屋子表明了一種極壞的態度,「就像在臉上打了一巴掌,」他說,「戰爭之神將會從天上落下他們的馬糞來,你等著瞧好了。」老魯就是那副樣子——你叫他吃不下,他就叫你拉不出。

  傳教士們總是走在最前面,班納小姐其次,然後是老魯和我,以及其餘在這幢鬼商大屋工作的中國人——廚師、兩個女傭、馬倌、木匠,還有誰我忘了。來訪者最後進入上帝的屋子。他們大多數是乞丐,有極少幾個客家拜上帝教徒,也有一個雙手合十,對著神壇鞠躬三次的老年婦女,即使一再和她說別再那樣做了也無用。新來者坐在後面的椅子上——我猜測這是為了萬一那個鬼商回來了,他們可奪路而逃。老魯和我必須與傳教士們一起坐在前排,一旦牧師豎起眉毛,口裡就得高喊「阿門!」那就是我們為什麼叫他阿問牧師的原因——也因為他的名字聽起來像「阿門」:哈門德或哈裡門,反正是諸如此類的名字。

  一等我們在這些長椅上攤平了屁股,我們就不該再挪動了。阿門夫人經常跳起來,但僅僅是為了向那些發出太多聲音的人搖擺她的手指。那就是我們學會什麼是禁止之事的過程。不要為了蝨子去搔抓你的腦袋;不要往你的手掌裡擤鼻涕;當烏雲般的蚊子在你耳邊嗡嗡作響時,別說「臭大糞」——不管什麼時候打攪了老魯的睡眠他就說這字眼兒。

  那是另一條規則:除了在阿門牧師向上帝做禱告時,否則不能睡覺。那又長又令人厭煩的禱告使得老魯非常高興,因為當拜耶穌教徒合上他們的眼睛時,他也能同樣合上眼睛並長長地打個盹兒。我則一直睜著眼。我會凝視著阿門牧師,以便看看上帝或者耶穌是否會從天堂降臨下界。我曾在一個廟會上看到過拜上帝教徒身上所發生的這樣的事。上帝進入了一個普通人的身體,把他摔倒在地上。

  當他再次站起來時,他具有了非凡的力量:刺向他腹部的刀劍會在中部折彎。但是在阿門牧師身上卻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雖然有一次,當牧師正在祈禱時,我看到一個乞丐站在了門口。我記得中國的神靈有時是這樣做的:化裝成乞丐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誰是忠誠的,誰對他們是恭敬有加的。我不知道這個乞丐是不是個神靈,現在正憤怒地看著外國人站在過去是他站的祭壇上。當我回頭看了幾分鐘以後,那個乞丐消失了。所以誰知道他是不是五年後降臨的那場災難的原因呢。

  在祈禱的結束時間,講道就開始了。第一個星期天,阿門牧師說了五分鐘——說啊,說啊,說啊!——許許多多只有別的傳教士能理解的聲音。然後班納小姐翻譯了五分鐘。有關魔鬼的告戒,阿門!升入天堂的規矩,阿門!帶你的朋友一起來,阿門!他們就這樣來回地進行著,仿佛在爭論似的。是那樣的令人厭煩!整整兩個小時,我們不得不靜靜地坐著,讓我們的屁股和我們的腦袋變得麻木不仁。

  在講道的結尾,還有一個小規模的表演,使用的是屬於班納小姐的音樂盒。每個人都非常地喜歡這一時刻。歌唱得並不那麼好,但是當音樂開始時,我們都知道我們的磨難差不多就要結束了。阿門牧師舉起他的雙手,叫我們站立起來。阿門夫人走到房間的前面,那個神經質的傳教士也同樣走上去。她名叫拉謝爾,聲音聽起來就像是「老鼠」,我們也就是這樣稱呼她的:老鼠小姐。還有一個叫斯旺的外國醫生,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算了」——太遲了。怪不得病人都怕見到他。算了醫生負責的是打開班納小姐的音樂盒並用一把鑰匙上緊發條。當音樂開始後,他們三個就唱起來。阿門夫人的眼睛裡會有淚水奪眶而出。有些鄉下老人會大聲地詢問這個盒子裡是不是藏有小個兒的外國人。

  班納小姐有一次告訴我,那個音樂盒是她父親送的一件禮物,她身邊唯一的家庭紀念品。她在盒子裡保存著一本供她寫下自己思想的小照相冊。她說,那音樂實際上是一首德國歌曲,內容是關於喝啤酒、跳舞以及親吻美麗的姑娘的,但是阿門夫人已給寫了新的歌詞。這詞兒我聽了都有上百次了,可聽起來只像在說:「我們邁著心甘情願的腳步與耶穌共同前行,當死神拐彎而去,我們將遇到我們的主」或諸如此類的東西。你看,我還記得那首古老的歌曲,但是現時這些歌詞有了新的含義。總而言之,那就是我們每個星期都聽的歌,告訴大家的是到外面去吃一碗米飯——來自耶穌的恩賜。我們那兒有許多乞丐都認為耶穌是個有很多很多稻田的地主。

  第二個星期天,阿門牧師說了五分鐘,班納小姐講了三分鐘。然後牧師又說了五分鐘,班納小姐只講了一分鐘。在中文方面一切都變得越來越短,因而在那個星期天蒼蠅吸吮我們的汗水也只有一個半小時。在那以後的一個星期天更是只有一個小時了。後來阿門牧師與班納小姐作了一次長談,隨後的那個星期天裡,阿門牧師說了五分鐘,班納小姐也講了同樣長的時間。阿門牧師再說了五分鐘,班納小姐又講了同樣的時間。

  但是現在她不再談論升入天堂的規矩了,她在說:「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王國裡生活著一個巨人和一個窮木匠的孝順女兒。這個窮木匠實際上是個國王……」在每一個五分鐘的結尾,她都是於非常令人激動之處刹住,而後說些諸如此類的話:「現在我必須讓牧師說上五分鐘了,但是在你們等著時,可以問問自己,那個小公主有沒有死,或者她救出了那個巨人嗎?」在講道和故事都完了後,她告訴人們,如果準備去吃免費的米飯的話,就高喊「阿門」。呵,喊得是那樣的驚天動地!

  這些星期天的講道變得非常地受歡迎,許多乞丐來聽班納小姐的童年故事。拜耶穌教徒高興,來吃米飯者高興,班納小姐也很高興。只有我感到心裡不安:要是阿門牧師知道了她在做的事會怎樣呢?他會打她嗎?因為我教會了一個外國人用中文說那些無法無天的話,那些拜上帝教徒會不會往我身上潑大糞呢?阿門牧師會不會大丟面子從而不得不上吊尋死呢?那些為米飯和故事而不是為耶穌而來的人會不會淪入一個外國人的地獄呢?

  當我把我的擔心告訴班納小姐時,她大笑起來,說不會發生這樣的事的。我問她怎麼知道,她說:「如果大家都高興,會有什麼害處呢?」可我沒有忘記那個返回薊山的男人曾說過的話:「太多的幸福總是會氾濫成哀傷的眼淚。」

  我們過了五年的快活日子。班納小姐與我成了真正的與忠實的好朋友,可其他的傳教士對我來說仍然是陌生人。但是從每天看到的微小變化,我也深悉了他們的秘密。老魯把他從他們的窗戶外看到的令人羞恥的事,還有他在他們的房間裡看到的怪事都告訴給我聽:老鼠小姐是怎樣對著一個保存著一撮死人頭髮的小金屬盒嚎啕大哭;算了醫生是怎樣為了他的胃痛而吃鴉片丸;阿門夫人是怎樣把一片片聖餐面包藏在她的抽屜裡——從來不吃,只是為了世界末日而存儲;阿門牧師是怎樣向美國報告他已經感化了一百個人而事實上只改變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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