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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四章 鬼商大屋

  我的母親有了另一個新的男朋友賈米·喬夫賴。我不必見他就知道他有著漂亮的臉蛋、黑色的頭髮以及一張綠卡,說話時則帶著濃重的鄉音。而我母親事後會問我:「他有愛的激情嗎?」對於她來說,如果一個男人須得殫精竭慮地去找合適的詞語,如果他顫抖地說「愛」而不是普普通通地說「喜歡」,那麼詞語就具有更熾熱的情感。

  雖說是那樣的羅曼蒂克,我的母親卻也是個很實際的女人。她需要愛情的證據:應該接受的贈予。一束花、舞廳的舞蹈課、永不變心的山盟海誓——這些都得由那個男人來決定。當然露易絲也有關於獻身愛情的論斷:為他放棄抽煙以及在溫泉療養地接受一個星期的減肥,不過她倒是寧願去卡利斯托加泥漿浴場或索諾馬使館酒店。她認為懂得這一類交換的男人都是來自崛起中國家的——她從來不說「第三世界」。

  在外國專制統治下的殖民地是卓絕不凡的。當崛起中國家的男人不合適時,她就會轉向愛爾蘭、印度、伊朗這些國家的男人。她堅定地相信受過壓迫和黑市經濟之苦的男人更懂得危機無處不在,他們會更竭盡全力地試圖贏得你的芳心,他們也樂意做交易。通過這些指導性的想法,我的母親找到了真正的愛情,次數之多恰如她的徹底戒煙一樣。

  一點兒沒錯,我對我母親是極其憎恨。今天早晨,她問我是否能順便來訪,讓我高興高興。然後她就耗費了兩個小時用她與鮑伯的結合來比較我那失敗的婚姻。缺乏義務的承諾、不願意作出犧牲、沒有給予、一味索取——這些都是她在西蒙和鮑伯身上注意到的共同的缺點,而她和我卻都是「發自心底地給予、給予。給予」。她向我要了一支煙,然後是一根火柴。

  「我看到了它的來臨,」她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十年以前,還記得那次西蒙去夏威夷,卻把患著感冒的你留在家裡嗎?」

  「我叫他去的。我們買的是不可退還的飛機票,而他只賣掉了一張。」我為什麼要為他辯護呢?

  「你在生病,他本應該是在給你喝雞湯,而不是在海灘上歡蹦亂跳。」

  「他是在和他的祖母歡蹦亂跳,她已經患過中風了。」我開始像孩子似地嘶啞著嗓子說話。

  她同情地向我微笑了一下,「親愛的,你根本不必再否認了。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是你的母親,記得嗎?」她戳滅了香煙,而後擺出了她那副乾巴巴的社會工作者的神態,「西蒙不怎麼愛你,因為是他,而不是你,缺少了愛的情感。你極其討人喜歡,也毫無過錯。」

  我僵硬地點點頭,「媽媽,我現在真的該去上班了。」

  「你先走吧,我就再喝杯咖啡。」她看看手錶然後說,「防疫員十點鐘要給我的公寓噴灑滅蚤藥水。只是為了安全,我想再等一個小時才回去。」

  而現在我正坐在我的辦公桌前,無法工作,整個人都像被徹底抽空了似的。見鬼的她怎麼會知道我的愛情能力的?她究竟是否清楚有多少次她自己是毫無所察地傷害了我?她抱怨說她與鮑伯一起消磨的所有時間都是一種極大的浪費,那麼我呢?那些她沒有與我一起度過的時間又該怎麼說呢?難道那不也是一種浪費嗎?然而我現在為什麼還要浪費精力去想這件事呢?我這不是又變成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了嗎?那時的我才十二歲,臉朝下趴在我的床上,嘴裡咬著枕頭的一隻角,以便不讓鄺聽到我含混的抽泣聲。

  「利比—阿,」鄺輕聲輕氣地說,「什麼事不對了嗎?你人不舒服?聖誕大餐吃得太多了嗎?下一次我不做得那麼甜了……利比—阿,你喜歡我的禮物嗎?你不喜歡,告訴我,好嗎?我再給你織一件。你告訴我要什麼顏色的,我只要織一個星期就行了。織完,包起來,就像再重複一次驚喜……利比—阿?我想爹爹和媽媽從國立約塞米蒂公園回來會給你帶漂亮的禮物的,還會有照片。美麗的雪景、眾山之巔……別哭了!不!不!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怎麼能恨你的母親呢?……啊?也恨鮑伯爸爸?啊,這下糟糕……」

  利比—阿,利比—阿,我可以開燈嗎?我想給你看些東西……

  好,好!別亂發脾氣!對不起,我就把它給關了。你看?不又黑了嗎?回去睡覺吧……我想給你看的是鮑伯爸爸褲子口袋裡掉出來的那支鋼筆……你向這面傾斜過去,看到的是一個身穿藍色服裝的夫人;向另一面傾斜,哇!——衣服掉下去了。我沒撒謊,你自己來看吧。我要開燈了,你準備好了嗎?……哦,利比—阿,你的眼睛腫得就像李子一樣了!把濕毛巾捂在眼睛上,明天它們就不會癢得厲害了……那支鋼筆?當我們在做星期日彌撒時,我看到它從他的口袋裡溜了出來。因為他假裝著在祈禱,所以沒有發現。我知道他的祈禱只是裝裝樣子的,哼哼哼,因為他的腦袋這樣歪下去——嘣!——而且他還在打鼾:呼——!這是真的!我輕輕推了他一下,他沒有醒過來,但是他的鼻子倒不再發出那種聲音了。啊,你認為那很滑稽?那麼你為什麼要笑呢?

  不管怎麼說,過了一會兒,我正在看聖誕花、蠟燭、彩色玻璃,觀察那個牧師擺動著冒煙的提燈,突然,我見到耶穌穿過那煙霧走過來!是的,是耶穌!我認為他是來吹熄他的生日蠟燭的。我對自己說,我終於能見到他了——現在我是個天主教徒了!哦,我是那麼的激動,以至鮑伯爸爸都醒了過來並把我推倒下去。

  我繼續朝耶穌笑著,但是隨後我意識到——啊?——那個男人不是耶穌,而是我的老朋友老魯!他伸手指著我在哈哈大笑,「你個傻瓜,」他說,「我不是耶穌!嘿,你認為他有個像我一樣的禿頭嗎?」老魯朝我走過來,他在鮑伯爸爸的眼前揮舞著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老魯用他的小手指在鮑伯爸爸的額頭上像蒼蠅似地碰了碰,鮑伯爸爸啪地打了自己一下。老魯慢慢地從鮑伯爸爸的口袋裡抽出那枝下流的鋼筆,把它滾到我裙子的一個縐褶裡。

  「嘿,」老魯說,「你為什麼仍然還要上外國人的教堂?你以為屁股上的一塊老繭就會幫助你看到耶穌嗎?」

  別笑,利比—阿。老魯說得是很粗魯,我覺得他是在回憶我們生前最後在一起的時間。那時他和我每一個星期天都不得不在硬板凳上坐兩個小時。每一個星期天呢!班納小姐也一樣。我們上教堂上了那麼多年,可從未見到過上帝或耶穌,也沒有見過瑪利亞——雖說在那時見她倒不是那麼重要。在那些日子裡,她也是嬰兒耶穌的母親,但僅僅是他父親的小老婆。現在一切都是瑪利亞這,瑪利亞那!——老聖母瑪利亞、瑪利亞的拯助,瑪利亞上帝之母,寬恕我的罪過吧。

  我很高興她擢升了,但是正如我已說過的,在那些日子裡,拜耶穌教徒談論她並不多。所以我必須掛心的只是見到上帝和耶穌。每一個星期天,拜耶穌教徒都問我:「你信嗎?」然而我不得不給予否定的回答。我想說是的以便顯得禮貌些,但這樣我就是在撒謊了,當我死後,他們或許會找我,讓我在外國的惡魔那兒受到兩類刑罰:一種為我不信,另一種為我假裝信了。我認為自己無法看到耶穌是因為我具有中國人的眼睛。可後來我發現班納小姐也從未看到過上帝或者耶穌。她告訴我她不是一個虔誠信教的人。

  我說:「為什麼是那樣呢,班納小姐?」

  她說:「過去我向上帝祈求拯救我的兄弟們,我向他祈求寬恕我的母親,我祈求我的父親能回到我的身邊。宗教教導人們說信仰會照應希望,可現在我所有的希望都消失了,所以我為什麼還需要信仰呢?」

  「唉,」我說,「這太讓人傷心了!你真的沒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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