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一二


  我所說的並不是那薄如蟬翼,會「嗚——」地嚎叫的白色床單。鄺的鬼魂也不是隱身的,就像電視《絕頂好人》裡那和藹可親、能憑空移動鋼筆和杯子的幻影一樣。她的鬼魂看上去是活生生的,喋喋不休地聊著過去的好時光。它們焦慮不安,牢騷滿腹。我甚至看到有一個搔摸著我們的狗的脖子,而船長則跺著它的腳,還搖擺著尾巴。除了鄺以外,我從未告訴任何人我所看到的東西。我覺得我也會被送到醫院裡去接受電擊治療的。我所看到的東西似乎是真實的,一點兒也不像做夢。那仿佛是某個什麼人的感受逃逸了出來,而我的眼睛則變成了電影放映機,用強光賦予了它們生命。

  我還記得一個特別的日子——我一定有八歲了——當時我獨自坐在我的床上,給我的玩具娃娃穿她最好的衣服。我聽到有個女孩的聲音在說:「給我看。」我抬頭張望了一下,看到在鄺的床上有個和我年齡相仿、臉色陰鬱的中國女孩,想要看我的玩具娃娃。我沒有感到害怕,見到鬼魂是另外一回事:我總是感到極其鎮靜,仿佛我的整個身體都浸泡在一種平和的鎮靜劑裡。我彬彬有禮地用中文問這個小女孩她是誰,而她則高聲尖叫著說:「麗麗——麗麗,麗麗——麗麗。」

  當我把我的玩具娃娃扔到鄺的床上後,這個麗麗女孩把她拿了起來。她取下娃娃的粉紅色羽毛披肩,往與之匹配的緞子緊身服內窺視著。她粗暴地扭曲著娃娃的手臂和雙腿。「別弄破她。」我警告說。在這整個過程中,我都能感覺到她的好奇心,她的驚異感,她對那無生命的玩具的害怕。然而我絕沒有去詢問為什麼我們會有這情緒的共鳴,我太擔心她會把這娃娃帶回家了。我說:「夠了,把她給我吧。」而這小女孩卻假裝沒聽到我的話。於是我走過去,從她手裡搶過玩具娃娃,然後回到我的床上。

  我立刻就注意到羽毛披肩不見了。「還給我!」我高叫起來,但是那女孩已經消失了。這使我感到恐慌,因為只是到了此時,我才恢復了正常感受,才清楚她是個鬼魂。我四處尋找著那羽毛披肩——床單下、床墊和牆壁之間、兩張配對床的下面。我無法相信一個鬼魂能拿某個真實的東西並使之消失。整個星期,我都在搜索那羽毛披肩,清理了每一個抽屜、口袋和角落。我從此再也未發現它,於是認定真的是那個女孩鬼魂偷走了羽毛披肩。

  現在我可以想出更合乎邏輯的解釋:或許是船長帶走了它並把它埋在了後院;或者是我的媽媽把它給吸進了吸塵器裡。像那樣的事是很有可能的。但是當我還是個少年時,我的想像和現實之間並沒有足夠清晰的界限。鄺看到的是她所相信的東西,我看到的則是我不想相信的東西。

  當我再長大了一點以後,鄺的鬼魂被納入了別的孩子氣的信念軌道,就像聖誕老人、牙齒精靈、復活節兔子一樣。我沒有告訴鄺這一點:如果她再次失去控制怎麼辦?但私下裡我是用梵蒂岡認可的聖徒以及按這個價值體系運行的來世替換了她的鬼魂和陰間的概念。我滿心喜歡地贊同那種聚集善德佳行的觀念——就像收集那些能貼在小冊子裡並換取家用小器械的綠色環保標誌一樣。只不過代替獲得那些小玩意兒的是你收到一張去天堂、地獄或煉獄——依據你做了多少好事或多少壞事以及別人怎麼議論你而定——的單程票。不過一旦你得以去天堂,你就不會再作為鬼魂返回地球,除非你是個聖人。而這種情況大概不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我有一次問媽媽天堂是什麼,她說那是個永久的度假地:在那兒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包括國王、皇后、流浪漢、教師、小孩子。「電影明星呢?」我問道。媽媽說我能碰到各種各樣的人——只要他們能至善至美到足以進入天堂。在晚上,當鄺喋喋不休地說著她的中國鬼魂時,我就用手指頭數著我想見到的人,並試圖把他們按我喜歡的程度排列成序——如果見面有限制的話,比如說,一星期五個。其中有上帝、耶穌以及瑪利亞——我深知自己首先該提及他們。

  然後我會要見我的父親和其他所有已過世的親近的家庭成員——當然沒有鮑伯爸爸。在我把他列入我的名單之前,我會等上一百年的。就這樣把第一個星期給對付過去,雖說有點兒令人厭煩,但確是必須的。下一個星期是好事兒將開始的時間,我將見到著名人士——倘若他們已經去世的話,如甲殼蟲樂隊成員、海利·米爾斯、雪麗·坦普爾、德韋恩·希克曼,或許還有阿特·林克賴特這個討厭鬼,他最後終將認識到他為什麼應該讓我出席他那默劇演出。

  到了初中階段,我關於來世的看法是有點陰鬱的。我把那地方勾畫成一個有著無限學識的所在:在那兒,一切都被展示出來——有幾分像我們市中心的圖書館,只是更大;在那兒,虔誠的聲音正列舉著什麼是你該做的而什麼是你不該做的,那聲音通過喇叭響徹雲霄。同樣,如果你犯有微錯而不是壞到頭頂生瘡腳底流膿,你也不用去地獄,但必須付一筆巨大的罰金。或者如果你做了什麼壞事,你就去一個類似於業餘補習學校的地方,那兒就是所有壞孩子——抽煙的、從家裡逃走的、在商店裡偷東西的、或者養私生子的——的歸宿。但是如果你遵守規則,沒有給社會造成負擔,你就能直接進入天堂。在那兒你會獲悉所有那些你的教學老師一直在詢問你的問題的答案,諸如:

  我們作為人類應該學些什麼?

  為什麼我們應該幫助其他境遇比我們差的人?

  我們怎麼才能防止戰爭?

  我也打算要知道某些丟失了的東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諸如我的玩具娃娃的羽毛披肩以及更近一些日子,我的水晶項鍊——儘管我的弟弟湯米說:「向上帝發誓,我沒有拿。」我還是懷疑是他偷走的。除此之外,我還想尋找一下幾個沒有解決的神秘事件的答案,譬如:是利齊·博登殺了她的父母親嗎?戴著鐵面具的男人究竟是誰?阿米莉亞·埃爾哈特到底出了什麼事?在死亡佇列中所有那些已被處死了的人裡,誰是真正有罪的?誰又是無辜的?在那些處死方式——吊死、用毒氣毒死、用電處死——中,哪一種讓人感到更糟糕?在解答所有這些問題期間,我也會找到證據證明是我的父親,而不是鄺,說出了鄺的母親是怎麼死的真相。

  等到了我讀大學時,我再也不相信天堂和地獄,不相信那些基於至善至惡之上的報答和懲罰的隱喻性說法了。在那時我已經遇到了西蒙。他和我會與我們的朋友邊沉溺在毒品的飄飄然中邊談論著來世,「就是沒有意義,夥計——我的意思是,你活著還不到一百年,然後生前一切都累加起來,轟隆一聲,在那以後,你就得持續數百萬年地不是躺在那眾所周知的沙灘上就是像個熱狗似地在烤又上炙烤。」

  我們無法接受耶穌是唯一出路那種邏輯,那意味著從未聽說過基督上帝的佛教徒、印度人、猶太人以及非洲人註定要淪入地獄,與此同時,三K党成員卻不會遭此厄運。在兩次吸食毒品之間,我們會試圖不呼氣地說話,「喔,那一類公正的意義是什麼呢?比如,在那以後全人類學什麼呢?」

  大多數我們的朋友都相信死後就什麼也不存在了——漆黑一片,沒有痛苦,沒有報答,也沒有懲罰。一個名叫戴夫的傢伙說,只是在人們還記得你時才存在不朽。柏拉圖、孔子、如來佛、耶穌——他們是不朽的,他說。他是在我和西蒙出席了一個朋友的葬禮後說這番話的。這個朋友名叫埃利克,他的兵役號出現在徵兵公報L,結果死在了越南。

  「即使他們實際上並不像現在人們記憶中的那樣也是如此嗎?」

  戴夫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對。」

  「那埃利克呢?」我問道,「如果人們記住希特勒的時間要比記住埃利克的長,那是不是意味著希特勒是不朽的而埃利克卻不是呢?」

  戴夫再次停頓了下來,但在他能回答之前,西蒙肯定地說:「埃利克是偉大的,沒人會忘了埃利克。如果是有天堂,那他現在就在那兒。」我記得我就是為了西蒙說這番話而愛他的,因為那也是我的感受。

  可這些感情怎麼會消失的呢?它們是像那羽毛披肩一樣,在我不留神的時候,消失的嗎?我是不是該竭力去把它們再找回來呢?

  我始終不忘的並不僅僅就是妒忌:我還記得在鄺床上的一個姑娘,記得埃利克,記得那神聖的愛情的力量。在我的記憶中,我仍然還有一個保留著所有那些鬼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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