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靈感女孩 | 上頁 下頁
一一


  真有意思,我在想自己一度居然也這樣看待班納小姐:癡呆。她什麼也不懂……利比—阿,你知道我教班納小姐說話嗎?對不起,對不起,還是再去睡吧。

  不過這是真的,我是她的老師。當我第一次碰到她時,她的話說得就像嬰兒似的!有時我都會大笑起來,實在熬不住呵。不過她倒不在乎。我們兩個一直在顛三倒四地亂說一氣,著實過了一段好時光。我們就像兩個廟會上的演員,使用我們的手、眉毛以及快速地扭曲雙腳來相互顯示我們說的意思。她就是這樣告訴我她來中國以前的生活的。我覺得她所說的就是這些:

  在薊山以西很遠、很遠的地方,橫跨過波濤洶湧的大海,有一個村莊。她就出生於那村裡的一個家庭。到那地方要經過黑人生活的鄉村,並且遠遠地超越了英國士兵和葡萄牙水手的國土。她家庭的村莊比所有這些國土加在一起還要大。她的父親擁有許多能跨洋過海到別的土地去的船隻。在那些土地上,他收集像花一樣長出來的錢,而這種錢的氣味使許多人感到快樂。

  當班納小姐五歲時,她的兩個弟弟追逐一隻小雞追進了一個黑洞,結果一路摔下去,摔到世界的另一面去了。當然了,他們的母親想把他們找回來。在太陽升起之前和太陽下山以後,她會像公雞一樣伸出脖子叫喚著她失去的兒子。許多年以後,這位母親發現了那地球上的同一個洞,就爬了進去,於是也一路摔到世界的另一面去了。

  父親告訴班納小姐:我們必須找回我們的家,所以他們就乘船遠航,穿越在波濤洶湧的海洋上。他們第一個停泊的地方是一個熙熙攘攘的島嶼。她的父親帶她住在一座由看上去像耶穌似的小人兒管理的巨大宮殿裡。當她的父親在野外獲取更多的像花一樣的財富時,那些耶穌似的小人兒向她扔石頭並剪去了她的長髮。兩年以後,她的父親回來了,於是父女倆坐船去了另一個島,一個由瘋狗統治著的島。她的父親再次把班納小姐安置在一座大宮殿裡,自己則離開去獲取更多的錢。

  當他走了以後,瘋狗們追逐班納小姐並撕扯她的衣服。她繞著島四處奔跑,尋找她的父親。結果卻找到了一個叔叔,於是就和這個叔叔坐船去了中國的一個有很多外國人住著的地方。在那兒她並沒有找到她的家。一天,當她和她的叔叔躺在床上時,這個叔叔在同一時間裡變得又冷又熱,升騰到空中,然後掉下海裡去了。對班納小姐來說,幸運的是她又碰上了另一個叔叔,一個有許多槍的男人。他帶她來到也有外國人居住的廣州。每天晚上,這個叔叔都把他的槍放在床上,讓她在睡覺之前把它們擦亮。

  有一天,這個男人割下一小塊有著許多精美的廟宇的中國,他坐在這塊漂浮的島嶼上航行回了家,把廟宇給了他的妻子,島嶼給了他的女王。班納小姐碰上了第三個叔叔,一個美國人,也有許多槍。不過這個叔叔給她梳頭發,喂她吃桃子。她非常愛這個叔叔。一天晚上,許多客家人闖進他們的房間,把她的叔叔帶走了。班納小姐跑到拜上帝教徒那兒去求救,他們說,跪下來,於是她就跪了下來。他們說,祈禱,於是她就做祈禱。接著他們就把她帶往內地到了金田,在那兒她掉進了水裡並祈求著能獲救。那就是我救她的時候。

  再後來,當班納小姐學會了更多的中國話時,她再次給我講了她的生活經歷。由於我現在聽到的事情是不同的,我心裡所悟到的也就兩樣了。她出生在美國,遠於非洲的一個國家,距英國和葡萄牙也很遠很遠。她的家鄉靠近一個名叫扭樂——聽起來就像是牛月——的大城市。或許那就是紐約。一個名叫俄羅斯或羅斯的公司,而不是她的父親,擁有那些船隻。她的父親只是個職員。這個輪船公司在印度買鴉片——就是那些花——然後在中國再賣出去,在中國人中間散播一種像夢幻似的疾病。

  當班納小姐五歲時,她的弟弟並沒有因追逐小雞而追到一個洞裡去,他們是死於水痘,被安葬在他們的後院。她的母親也沒有像公雞似地伸長脖子:是她的喉嚨腫脹起來了。她是死於甲狀腺疾患,就安葬在她兒子墳墓的旁邊。在經歷了這場悲劇以後,班納小姐的父親帶著她去了印度——並非由耶穌似的小人兒統治的印度。她在一所為來自英國的耶穌教徒孩子開辦的學校裡上學,這些孩子非但不聖潔而且頑皮狂野。

  再後來她父親帶她去了麻六甲,而那兒也不是由狗統治的。她所說的是另一所學校,在那兒讀書的孩子也是英國人,但是比印度的那些孩子更桀驁不馴。她的父親遠航去印度買更多的鴉片,結果再也沒有回來——為什麼,她並不知道,所以她的心裡滋長了各種各樣的哀傷。現在她沒有父親,沒有錢,也沒有家。當她仍然還是個少女時,她遇上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把她帶到了澳門。澳門蚊子成群結隊,那男人患上瘧疾而死於那兒,並被安葬到了海裡。

  然後她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生活。這個男人是個英國上尉,他幫助滿族人與拜上帝教徒作戰,每攻陷一城就賺到一筆大錢。後來他滿載為英國和他的妻子掠奪來的廟宇珍寶,坐船回家了。班納小姐隨後去和另一個士兵生活。這個士兵是個美國人,她說,幫助的是拜上帝教徒,他與滿族人作戰,也同樣靠掠奪那些被他和拜上帝教徒焚毀成白地的城市賺錢。這三個男人,班納小姐告訴我說,並不是她的叔叔。

  我對她說:「班納小姐一阿,這可是個好消息。與你的叔叔睡在同一張床上,對你的嬸嬸來說可不好。」她大笑起來。所以你看,到了此時,由於我們已能很好地互相理解,故而能夠一起發笑了;到了此時,我腳上的老繭也為班納小姐的一雙緊繃繃的皮鞋所替代了。但是在這些事發生以前,我不得不教她怎麼談話。

  開始時,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叫女怒目。她叫我木小姐。我們經常坐在院子裡,由我教她事物的名稱,仿佛她是個小孩子似的。而她也正像個小孩子,急切地、快速地學習著。她的心靈對新的念頭並沒有遲鈍得一概排斥,她不像那些拜上帝教徒,他們陳舊迂腐,只會鸚鵡學舌。她具有一種超凡的記憶力,記性特別地好。不管我說什麼,它們都會鑽進她的耳朵,然後從她的嘴裡冒出來。

  我教她用手指著並叫出組成這個物質世界的五種基本成分:金、木、水、火、土。

  我教她是什麼使這世界成了一個生存的所在:日出和日落、熱和冷、塵埃和熱量、塵埃和風、塵埃和雨水。

  我教她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是值得傾聽的:風聲、雷聲、馬在塵土中的賓士聲、鵝卵石落在水裡的聲音。我也教她什麼是讓人害怕去聽的聲音:夜晚急促的腳步聲、柔軟的布料緩慢地撕開的聲音、狗吠聲、蟋蟀的鳴叫聲。

  我教她兩樣事物混合在一起是怎麼產生另一種東西的:水和泥土構成泥漿,熱和水構成茶,外國人和鴉片造成麻煩。

  我教她讓我們能記住生活的五種味道:甜、酸、苦、辣、鹹。

  有一天,班納小姐用她的手掌摸著她身體的前部,然後問我這用中文怎麼說。在我告訴了她以後,她對我用中文說:「木小姐,我希望能知道許多可用於談論我胸部的詞語。」只是到了此時我才意識到她想談論她心裡的感情。第二天,我帶著她在城裡轉悠。看到有人在爭吵,我就說:憤怒。看到有個女人把食物放置在祭壇上,我就說:尊敬。看到一個頭被鎖在木枷裡的小偷,我就說:羞恥。看到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河邊,把一張有洞的舊網撒入淺水中,我就說:希望。

  後來,班納小姐指著一個試圖把一隻太大的桶擠過一扇太小的門的男人說:「希望。」但是在我看來,這不是希望,這是愚蠢:吃飯可是為了有腦筋。我不知道在我為她命名那些別的感情時,她所看到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外國人是不是具有與中國人截然不同的感情。他們是否認為我們所有的希望都是愚蠢的呢?

  然而,我終於還是教會了班納小姐幾乎完全像個中國人那樣地去看待世界。對於知了,她說它們看上去就像枯葉在震顫,感覺就像紙在哪啪地響,聽起來就像火在呼嘯,聞上去就像塵土飛揚,嘗起來就像在油裡煎過的魔鬼。她恨它們,確信它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毫無目的。你看,在五種方式上,她都能像個中國人一樣來感知這個世界。但是往往是那第六種方式,她的美國式重要感,後來使我們之間產生了麻煩。因為她的感覺引向意見,她的意見則引向結論,而這些結論有時會與我有分歧。

  在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裡,我不得不竭力抑制自己像鄺所刻畫的那樣去看待這個世界,像她那樣談論鬼魂。在她經受了電擊治療以後,我告訴她,她必須假裝自己看不到鬼魂,否則那些醫生就不會讓她出院了。

  「啊,保密,」她點點頭說,「就你知道。」

  當她回家後,接下來就是我必須假裝鬼魂就在那兒,以作為我們的秘密——假裝它們不在那兒——的一部分。我竭力想持有這兩種互相矛盾的觀點,但不久我就開始看出什麼是我不該保持的。我怎麼能不這樣做呢?大部分孩子,沒有像鄺那樣的姐姐,總想像鬼魂躲藏在他們的床下,準備來抓他們的腳掌。而從另一方面來說,鄺的鬼魂,就坐在床上,靠著她的床頭板,我能看到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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