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接骨師之女 | 上頁 下頁
二二


  於是汽車在大火中化為灰燼,也把老太太的魂從茅廁直送到陰間去。就這樣,我們的宅院又恢復了平常那種吵吵鬧鬧的樣子。大夥照常過日子,每日念叨的不過是蜀黍發黴,玻璃裂了道縫這等家常瑣事,並無什麼要事。

  只有我擔心寶姨以後命運如何。

  我還記得母親收到北京那封不速之信的那天。那是三伏天裡,蚊蟲鬧得正歡,瓜果放在外頭太陽底下,不出一個鐘頭就會腐爛。老太太過世已經有九十多天了。當時我們都坐在院子裡大樹下陰涼地裡,等著聽新聞。

  寫信來的老劉寡婦我們都認識。她是我們家的遠房親戚,算起來跟父系隔了八層,跟母系隔了五層,關係還不算太遠,家裡的紅白喜事她也都參加。老太太辦喪事她也來了,跟大家一樣,哭得很大聲。

  母親不識字,就讓高靈讀信給她聽。眼看這等露臉的重要差事又落到高靈手上,我只能拼命掩飾自己心裡的失望。高靈理理頭髮,清清喉嚨,舔舔嘴唇,這才張口讀道:「『賢表妹如晤:我謹代表諸家親眷傳達對您的問候。』」隨後,高靈磕磕絆絆地念了一大串名字,裡頭既有剛出生的娃娃,也有母親確知已經去世的親戚。在下面一頁上,我們這位老表親寫道:「我知道您仍在服喪,悲痛之下寢食難安。因此若此時請大家到北京一聚,似乎時機不當。可我一直把上次葬禮上見面時你我談過的事情放在心上。」

  高靈放下信轉向母親,問道:「你們談的什麼事?」我也同樣很好奇。

  母親打了高靈的手一下,說:「別多事。接著念,該你知道的事我自會告訴你。」

  高靈接著念信:「『恕我冒昧提議,令長女可否到北京來一趟,會一會我的一位遠親。』」一聽她說到我,我心裡很激動。高靈瞪了我一眼,見她面露妒色,我有幾分得意。高靈接著往下讀,可讀得沒那麼熱心了:「『我的這位親戚有四子,他們家跟我是第七層表親,隔了三代,不同姓。他們家跟你們同村,不過跟你們兩家幾乎完全沾不上血親。』」

  一聽到「血親」二字,我立刻明白過來,她想讓我去見這個人,是為了讓那戶人家看看,我適不適合給他們做媳婦。我當時虛歲十四,跟我同齡的女孩子那時候多半已經出嫁了。至於說那戶人家到底是誰,劉寡婦說除非她確知我們家人對這事有興趣,否則她不會透露那家人的情況。她寫道:「恕我直言,並非我自作主張想起這戶人家,乃是對方父親找到我問起茹靈的情況。彼家人顯然是見過茹靈,對她的美貌以及甜美的性情印象尤深。」

  我臉紅了。母親總算聽到別人贊我了。也許她心裡也認為我確實具備這些優點呢。

  「我也要去北京,」高靈像小貓一樣哼哼唧唧地抱怨起來。

  母親責備她說:「人家請你去了嗎?沒有!你自己嚷著要去,簡直就是愚蠢。」高靈又要開始哼哼唧唧,母親使勁扯了一把她的辮子說:「快閉嘴」,隨即把信遞給我,讓我接著念。

  我站直了身體朝著母親,很是抑揚頓挫地開始念:「『彼家建議雙方在北京,尊府墨店裡會面。』」我停下來,對高靈笑了笑。我和高靈都從來沒到店裡去過。我接著念,「『如此一來,即便雙方意見不合,兩家也不至失了顏面。若是雙方都覺得這樁姻緣不錯,那可真是老天保佑,在下不敢居功。」

  母親鄙夷道:「說什麼不敢居功,她圖的還不是大把的謝禮。」

  信裡其餘內容如下:「賢媳難覓,這一點想必您也贊成。或許您還記得我那二兒媳?說來慚愧,她竟是個冷心腸。今天她跟我說,不如不教令愛那奶媽跟隨到北京來。她說,若是人家見到她們二人一起,只會被那奶媽的醜臉嚇到,顧不上欣賞姑娘美色了。我說她胡說八道。不料寫信之際,我突然想到此處不便收留僕役。我家僕役已然在抱怨,說鋪上睡不開。因此,或許奶媽不來為好。蔽宅貧寒,不便之處請您多多諒解……」

  讀完信以後我才抬頭看寶姨,心裡很愧疚。她用手語向我示意說:不要緊,我過些時候會告訴她,我可以睡在地板上。我轉向母親,想聽聽她對這事怎麼說。

  「寫封回信,告訴劉寡婦說我過一個禮拜就送你過去。我本該親自送你過去,但是時值制墨忙季,手上事情太多,我走不開。我會請老魏讓你搭他的車去。他月初總要去北京送藥材,多搭一個客人賺點零錢用,他不會在意的。」

  寶姨揮手要我注意。現在該告訴她了,說你不能一個人去。你一個人去,誰替你看這門親事到底好不好?要是這個好管閒事的蠢表親把你賣給窮人家當姨娘可怎麼辦?請她考慮到這一點。

  我搖搖頭。我怕提出些不必要的問題惹惱了母親,毀了自己去北京的機會。寶姨拉我的衣袖,可我還是不理會。後來我多次不理會她,寶姨終於生氣了。因為她不能說話,母親又不認字,我要是不肯替她傳話,她就無計可施了。

  回到房間後,寶姨苦苦向我哀求。你太小了,一個人去北京不行的。這一路上很多危險,你想像不到的。匪徒可能會殺了你,把你的頭擺在樹樁子上……我沒有答話,也不跟她爭論,根本不給她藉口跟我吵。她一天到晚不停地跟我嘮叨,第二天,第三天,還在嘮叨。有時候還遷怒于寫信的劉寡婦。那個女人根本不理會什麼對你最好。她一天到晚攙和別人的事情都是為了錢。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惹上一身腥,自食其果。

  後來,寶姨交給我一封信,讓我轉交給高靈,讓高靈讀給母親。我點頭接過,但是一出房門轉過屋角,我就打開來看了:「路途危險,非但有流匪飛彈,夏天惡瘴盛行,北京更是有此地聞所未聞之惡疾,一旦茹靈染病,鼻子手指可能會生瘡爛掉。好在我知道如何醫治這些疾病,因此,只要我陪同前往,茹靈就不至於帶病歸來,連累全家……」

  後來,寶姨問我有沒有把信交給母親,我板起臉,硬著心腸,撒謊說「給了。」寶姨歎口氣,如釋重負。這是第一次我說謊沒有被她發現。我不知道是她發生了什麼變化,竟察覺不出我有沒有說實話呢,還是說我變了?

  我出門前的那天晚上,寶姨拿著那封信站在我面前。我原是把信團成一團塞在褲子口袋裡的。這是什麼意思?她扯著我的胳膊質問我。

  「放開我,」我向她抗議道。「你不能再對我發號施令了。」

  你以為你很聰明?你不過是個傻丫頭罷了。

  「我才不是。我不再需要你了。」

  等你多長長腦子,你才真的不需要我呢。

  「你是想把我留在這裡,好保住你的保姆差使。」

  她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來,仿佛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差使?你以為我留在這裡就為了給你當保姆這個微不足道的差使?哎呀!我活下來難道就是為了聽你這孩子說這種話嗎?

  我們兩人都在大口喘氣。我對她大嚷,把我經常聽到母親和嬸娘們說的話喊給她聽:「你活下來是因為我們家人好心憐恤你,救了你的命。我們本來大可不必救你。小叔就是因為要跟你結婚才鬧得厄運當頭,被自己的馬踢死的。人人都知道這麼回事。」

  聞聽此言她整個身體都垮了下來,我以為她終於肯接受現實了。當時我對她盡是憐憫之情,就像憐憫那些乞丐,卻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終於長大了,寶姨再也管不了我了。仿佛舊日的我在注視著新生的我,驚歎我何以有這樣偉大的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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