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接骨師之女 | 上頁 下頁
一八


  他對大夫說,馬受驚傷了他。他從北京趕回仙心村的路上,停下來歇腳,馬驚了一隻兔子,兔子又驚了馬,馬一腳就踏到小叔腳上去了,結果踩斷了三根腳趾頭,所以小叔立刻就騎著這匹烈馬來到周口店,直奔著名的接骨大夫而來。

  小叔坐在烏木椅子上讓大夫看他的腳,寶姨在裡屋,透過簾子看得到他。小叔當時二十二歲,身材瘦削。五官生得很標緻,儀態自如,不卑不亢,雖說打扮並不像那等富家子弟,卻也乾淨整潔。寶姨聽到他談笑風生:「我那匹馬一驚之下,恨不能拖著我直奔到陰曹地府去。」這時寶姨走了進來,說,「可是老天有眼,把你帶到這裡來了。」小叔頓時說不出話來。她一笑,小叔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寶姨把摻了龍骨的藥膏抹到他腳上那一刹那,他就決定要娶寶姨為妻。寶姨說,他們兩人就這麼一見鍾情。

  我從未見過生身父親的照片,但寶姨告訴我說他相貌堂堂,而且聰穎過人,卻又非常靦腆,教女孩子見了他不由得心生柔情。他就像個落魄書生,教人一看就覺得他有朝一日總會飛黃騰達。要不是早幾年民國廢了科舉,小叔一定能中舉人。

  第二天一早,小叔來看寶姨,還帶了三串荔枝給寶姨賞玩。他剝了一個荔枝,寶姨當著他的面品嘗裡面白色的果肉。兩人都說以深秋的天氣,這個上午實在是太暖和。他請寶姨聽他誦讀早上剛寫的一首詩:「倏忽唇啟流星語,燦若晨曦掩日華,轉瞬日落尋不見,願逐星跡至天涯。」

  當天下午,棺材鋪的張老闆送了個西瓜來給接骨大夫。「太謝謝您了,我那寶貝兒子已經全好了,摔起碗來,比人家三個孩子都有勁。」

  沒出幾天,這兩個人分頭去找算命的,都想問問自己的生辰八字跟寶姨是不是相配,問如果婚配的話,可有什麼不合之處。

  棺材鋪老闆就在仙心村裡找了個走街串巷的算命師父。師父說這兩個人的八字相合極好,因為寶姨屬雞,張老闆屬蛇,這兩個屬相最是合適。老人說寶姨的名字筆劃數目也吉祥(一旦我記起寶姨的名字,就把筆劃數目寫下來)。更何況,寶姨腮上有顆吉利痣,痣長在十一正口位,這表示她生性溫順,善甜言蜜語。棺材鋪老闆聽了大喜,重賞算命師父。

  小叔找的是周口店的一個神婆,老太婆臉上的皺紋倒比手心裡的掌紋還要密。她一看就說大事不妙。先是寶姨臉上的痣,她說寶姨的痣長在十二承漿部位,這顆痣將寶姨的嘴角往下拉,表示她的一生將是苦不堪言。況且兩人的屬相也極為不合,寶姨是火命屬雞,小叔是木命屬馬。火雞新娘子會跳到木馬新郎官背上,啄得他七零八落,寶姨欲求無度,必要榨幹了小叔為止。最糟糕的是,據寶姨的父母說,寶姨生日是七月十六,可是神婆有個妯娌就住在寶姨家附近,她可是在七月十五夜裡就聽到剛出生的小娃娃哭了,七月十五鬼節,是野鬼橫行的日子。

  那個妯娌還說,小娃娃哭起來聲音「嗚——嗚」的,不像人聲,倒像是鬼魂哀號。神婆還悄悄跟小叔說,她很瞭解這個怪丫頭,趕集的時候經常看到她一個人出來逛。她說寶姨心算得很快,還跟小販爭執。她行為乖張,性格又倔,還跟當大夫的父親學著念書識字,懂得些神道醫術,愛問東問西,自作主張,說不定被什麼野鬼上了身,小叔娶了這麼個新娘子定會惹禍上身,還是另尋一門親事的好。

  小叔又給了神婆些錢,並非謝賞,而是教她改變主張。可是神婆一直大搖其頭,直到小叔出到兩吊錢,神婆才答應重新算過。她說寶姨常常微笑,一笑那顆痣就上到吉利的正口位置。神婆又照著命盤查看寶姨的生辰八字,結果不錯,卯時出生性格最是和善。至於說寶姨倔強,其實無非是虛張聲勢,過了門若還不懂事,一上家法也就打下去了。更何況,她那個妯娌最是個愛搬弄是非的長舌婦,她的話根本不用理會。神婆還賣給小叔一張百寶符,說是能保姻緣和諧,驅鬼避禍,還能治脫髮。她還說,「就算有了這百寶神符,也決不能龍年裡辦喜事,龍年對屬馬的不利。」

  張家先來提親,媒人說寶姨跟張老闆是天作之合,又大大吹噓張家的家世,說張家是世代相傳的工藝名家,誇他們家宅院多麼闊氣,後花園裡佳石魚池俱備,廂房眾多,裡面的傢俱都是上等紫檀木打的,色澤純正,就像新鮮的淤紫。媒人還說,張老闆很是大方,也不要求接骨大夫多給陪送,反正姑娘過去是做二房姨太太,能不能就送一罐鴉片膏,一罐龍骨做嫁妝算了?這也不算多,但是意義非凡,也就不至於辱沒了姑娘身價。

  接骨大夫仔細考慮了張家的要求。他年紀也大了。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女兒可怎麼辦呢?還有誰家願意要他這個女兒呢?她這麼任性,自行其事,母親死的早,不曾教她如何為人妻子。的確,要是讓他選,棺材鋪的張老闆並非是最理想的女婿人選,可他也不願意耽誤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因此他把棺材鋪老闆上門提親的事說給了寶姨。

  寶姨一聽,很是不屑,她說,「那姓張的太粗魯。我就是去吃蟲子,也不肯嫁給他。」

  接骨大夫只好婉言謝絕張家媒人說:「真是對不住,小女一想到要離開我這沒用的老頭子,哭得是昏天黑地。」這個藉口雖然笨拙,卻也說得過去,但是不出一個禮拜,大夫家就答應了小叔的提親,令張家覺得受了奇恥大辱。

  寶姨和小叔定親的消息傳出來以後,棺材鋪張老闆跑回到周口店,寶姨剛從井邊打水回來,被他嚇了一跳。「你以為你是誰?竟敢這麼明目張膽得羞辱我,嘲笑我?」

  「到底是誰羞辱誰?你要我給你做妾,娶回去伺候你老婆。我可不要做這種封建婚姻的奴隸。」

  她想走,可張老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說要掐死她,然後抓住她的脖子使勁搖晃,仿佛真要把她的腦袋掐斷,最後又把她摔倒在地,破口大駡,髒話連篇,還污辱寶姨死去的母親。

  寶姨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冷笑道:「你就會說大話,動拳頭。你以為這麼著我就怕你了,就覺得對不住你了?」

  張老闆的回答教寶姨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說:「要不了多久,我要讓你天天過得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這件事寶姨既沒告訴父親,也沒告訴虎森。她覺得沒必要讓他們擔心。況且,何必讓未婚夫疑心,以為她做了什麼對不起張老闆的事呢?反正好多人都說她性子倔,凡事自作主張。也許她就是這個樣子,既不怕責罰,也不怕丟臉。她幾乎是無所畏懼。

  婚期前一個月,小叔深夜裡來到寶姨房裡。他輕輕說:「想聽聽你飛星般的話語。」寶姨引他上了炕,小叔忙不迭地享受洞房花燭之樂。可是當小叔愛撫她的時候,寶姨感到一陣涼風吹過皮膚,不由開始渾身顫抖。生平第一次,她覺得害怕,害怕自己承受不了這種未知的歡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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