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接骨師之女 | 上頁 下頁
一九


  婚期定在龍年伊始。時值早春,地上還結著冰。那天早晨,一個走街串巷的照相師傅來到了周口店接骨大夫店裡。一個月前,他摔斷了手臂,接骨大夫幫他診治,因此他答應婚禮當天幫新娘拍張照片權做診費。寶姨穿上了最好的冬衣,高高的衣領上鑲著毛邊,戴著刺繡抹額。師傅要她一直盯著相機裡看,她一邊看,一邊想,自己的生活從此將徹底改變了,心裡既是高興,又有些擔憂。她隱約有不祥的預感,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她儘量想將來的好日子,卻只看到一片迷茫。

  送親上路之前,寶姨換上了紅色嫁衣,戴上華麗的鳳冠,一出父親家門就蓋上紅蓋頭。接骨大夫借錢租了兩架騾車,一架馱著給親家的陪送,另一架上是新娘的衣裳妝奩鋪蓋。接骨大夫還雇了四個轎夫抬新娘子,兩個馬夫,一個吹笛子奏樂的,還有兩個保鏢,以防遇到打劫的。他為女兒準備了最好的一切:最漂亮的花轎,最乾淨的車子,最是身強力壯的保鏢,都配著真槍實彈。一架大車上裝著他為女兒準備的嫁妝,一罐鴉片,一罐龍骨,大夫手上只有那最後一罐龍骨了。他曾多次勸女兒不必擔心花費。婚禮之後他可以再去猴嘴洞,多挖些龍骨回來。

  送親路走到一半,樹林裡跳出兩個蒙面強盜。其中那個大個的大喊:「蒙古大盜來也!」寶姨立刻聽出,那聲音正是棺材鋪的張老闆。這算哪門子笑話?可是還不等她開口說話,那些保鏢就扔下槍,挑夫扔了擔子,全都作鳥獸散,把寶姨的轎子扔在地上,寶姨摔得不省人事。

  寶姨醒過來的時候,模模糊糊之中,看到了小叔的臉。是他把寶姨從轎子裡抬出來的。她往周圍望,但見自己的嫁妝箱子早被洗劫一空,保鏢挑夫早都逃得不見蹤影。然後她又看到自己的父親倒在路邊溝裡,頭頸很不自然地彎曲著,臉上早沒了血色。她是在做夢不是?「我父親,」她嗚咽道,「我要看看父親。」她掙扎著抱著父親的屍體,完全想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就在這時,小叔撿起了保鏢丟下的槍。

  他大喊,「我發誓,不管你是人是鬼,你這般殘害我的新娘,我定要找你報仇,」說著,他朝天開了一槍,槍聲驚到了他的馬。

  寶姨並沒有親眼看到那馬一腳踢死小叔,她卻聽到一聲嚇人的聲響,猶如天崩地裂一般。從那以後,她聽到樹枝折斷,碳火迸裂,乃至夏天切西瓜的聲音,都會想起這一幕。

  就在那一天,寶姨同時喪父喪夫,成了孤兒寡婦。她低頭盯著自己親人的屍體,喃喃自語說,「這是毒咒啊。」接連三天,寶姨一直都不合眼地對著父親和小叔的屍體,愧疚不已。她對著遺體說話,不顧禁忌撫摩死者的嘴唇,家裡的女人們都怕冤死的鬼魂會附她的身,或者呆在家裡不肯走。

  第三天上,張老闆送了兩副棺材來。寶姨一見他就大叫:「他是殺人兇手!」她先是舉著燒火的火箸要打他,後又拍著棺材大哭。小叔的兄長們只得將她拖開,向張老闆道歉說這丫頭瘋了,張老闆回答說見這女子如此哀痛,不免教人嘆息。可是寶姨仍然傷心欲絕,家裡的女人只得將她用布條從胳膊到腿捆紮起來,讓她躺到小叔的炕上,她還兀自掙扎,像是被困在繭裡的蝴蝶,後來老太太給她灌進一碗藥湯,於是寶姨昏昏睡去,夢裡她跟小叔躺在一起,做他的新娘。

  她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一個人躺在黑暗中,身上的布條已經解開了,但四肢仍然乏力。房裡一片寂靜。她四處尋找父親和小叔,來到正廳,才發覺遺體已經不見了,早已裝殮在張老闆的棺材裡下了葬。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哭著發誓說要跟隨他們而去。她來到制墨的作坊,想找根繩子,一把利刃,或是火柴,好讓她像父親和小叔一樣慘死,不必留在世上承受這般痛苦。然後她看到了一鍋墨漿。她舀出一勺,伸到爐膛裡,墨漿越燒越熱,著了火,燒成了一勺藍色的火苗。她拿起來,手一斜,一口吞了下去。

  老太太第一個聽到墨坊裡有撲撲騰騰的聲音,隨後家裡的女人都趕了過來。大家看到寶姨在地板上翻滾,滿嘴都是血和墨漿,喉嚨裡發出嘶嘶的聲音。「就好像有好多鰻魚在嘴裡游泳,」母親說,「她死了倒還好些。」

  可是老太太一定要把她救活。前天夜裡,小叔托夢給老太太,說若是寶姨死了,他們兩個的鬼魂定要大鬧家宅,找那些不肯憐恤寶姨的人報仇。人人都知道,惡鬼陰魂不散最是可怕。冤魂會弄得房間一股屍臭,臭不可聞,轉眼工夫就能讓豆腐發酸,鬧鬼的房子牆上爬滿各種蟲豸。房子裡要是有鬼,你一天晚上也別想睡安穩。

  日復一日,老太太用浸了膏油的濕布敷在寶姨的傷口上。她買來龍骨,碾碎了灑在寶姨腫脹的嘴巴上。後來她注意到,不但寶姨的嘴巴,她的肚子也開始腫脹起來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寶姨的傷口漸漸結了疤,她的肚子也越來越大,漲得像個葫蘆。她從前樣子很標緻,可是如今,除了要飯的瞎子,人人見到她都要害怕。眼看她性命無虞,只是不能再開口說話了,有一天,老太太對她說:「我已經救了你的性命,你跟你的孩子以後要去哪裡呢?你們要怎麼辦呢?」

  那天晚上,小叔又一次托夢給老太太,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對寶姨說:「你要留下來給這個孩子做保姆。大嫂會說這是她的孩子,把他當劉家子弟養大。見了人你就說你是北京來的遠親,原先住在尼姑庵裡的,後來庵裡著了火,差點燒死。你的臉這副樣子,沒人認得出來是你。」

  就這樣,寶姨留了下來。我成了她留下來的理由,她活下來的唯一理由。1916年,我出生之後五個月,母親生下了高靈,老太太逼她說我是她的孩子,可母親怎麼可能相隔五個月就生第二胎呢?因此母親決定再等等。我出生後九個月,1917年,挑了個黃道吉日,才算高靈的生日。

  家裡的大人都知道我們倆出生的真相。孩子們只知道大人要怎麼樣就怎麼做。我雖然聰明,卻也愚鈍。我從來不曾打探過真相,從來也不去想為什麼寶姨連名字也沒有。對別人來說,她就是保姆,對我來說,她是寶姨。直到我讀到她的手稿,才明白她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你的母親。」那手稿上寫道。

  我是在她去世以後才讀到這份手稿的。但我卻記得她用手語告訴我這些。她的眼睛也在說出真相。天黑的時候,她用清晰的語音告訴我,我卻從未察覺。她的話語有如流星,稍縱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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