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接骨師之女 | 上頁 下頁
一五


  露絲先是啜泣,進而蜷縮身體,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希望這種事情發生的。她哭啊哭啊,直到哭得倒不上氣來,昏倒過去。等到了醫院,高靈姨媽不得不把露絲也送進急救室搶救。一個護士舉著個紙袋子,讓她朝裡面呼吸,可露絲一把打掉袋子,然後有人來給她打了一針,她立刻全身綿軟,輕飄飄的,頓時一切煩惱都不翼而飛。她感覺到一張溫暖黝黑的毛毯蓋上了身,遮住了頭臉。在一片黑暗虛無之中,她可以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對醫生說,現在女兒終於可以安靜下來,我們母女一起死去了。

  事實上,媽媽摔斷了肩膀,折了一根肋骨,還有輕微的腦震盪。媽媽出院以後,高靈姨媽在家裡住了幾天,幫忙燒飯做家務,好讓媽媽有時間學著自己洗澡,換衣服。露絲總是站在旁邊,不時微弱地問一句:「我能幫忙嗎?」高靈姨媽就讓她幫忙煮飯,刷浴缸,或是幫媽媽換上乾淨的床單。

  接下來的幾天裡,露絲忐忑不安,不知道媽媽有沒有把在露絲日記裡讀到的話告訴高靈姨媽,或是說自己為什麼要跳樓。她仔細觀察姨媽的神色,分析姨媽說的每一句話,希望找到點蛛絲馬跡。可是從高靈姨媽說話的口氣中,露絲覺察不到絲毫的怒氣,失望或是虛假的同情。媽媽的舉止也同樣令人不解。她毫無怒容,卻顯出一副悲傷與挫敗的神情,整個人仿佛少了點什麼東西。可是到底是什麼呢?愛?還是憂慮?母親目光呆滯,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不管大事小事,一切都無關緊要。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她為什麼不想再吵鬧鬥爭了呢?茹靈吃露絲遞上來的稀飯,喝露絲端過來的茶水,母女兩個也說話,可說的全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既不會引起爭吵,也不會產生誤會。

  「我要去上學了,」露絲說。

  「你有吃午飯的錢嗎?」

  「有。你還要喝茶嗎?」

  「不要了。」

  每一天,露絲好多次想對媽媽說抱歉,說自己是個壞女孩,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可是媽媽顯然是裝做自己並沒有看過露絲日記裡寫的東西,這麼一來就等於公開承認她看過。因此,他們連著好幾個星期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對方的痛處。

  露絲十六歲生日那天,放學回到家,發現媽媽買了些她最愛吃的東西:兩種粽子,一個包肉餡的,一個豆沙餡的,還有一個草莓奶油蛋糕。「更好的我也做不了,」茹靈說。她的右手還上著夾板,掛著吊帶固定,拿不了東西。媽媽用一隻左手拎著好幾個袋子從超市一路走回來想必非常辛苦。露絲覺得媽媽這麼做,一定是表示她肯原諒自己了。

  「我喜歡這些東西,」露絲客氣地說。「太棒了。」

  「沒時間買禮物,」媽媽嘟囔說。「我找到了些東西,也許你還喜歡。」她指了指茶几。露絲慢慢走過去,拿起一隻包得很笨拙的包裹,包裝紙用膠帶粘住,沒有緞帶。裡面有一個黑色皮本,還有一個紅色絲緞的小包,包上還有個小盤花紐扣。小包裡面放著一個金戒指,上面鑲著兩塊橢圓型的翠玉。露絲一直非常喜歡這個戒指。這個戒指是露絲的父親家傳的,祖母把它給父親,讓他給自己的未婚妻。母親從來不戴。高靈曾經暗示說,這個戒指應該給她,傳給她兒子,也是楊家唯一的孫子。打那以後,每次茹靈提起這顆戒指,都要說到她妹妹如何如何貪婪。

  「哇,天哪,天哪,」露絲盯著手心裡的戒指,驚歎不已。

  「這是上等的玉石,別弄掉了,」茹靈警告她。

  「我不會的。」露絲把戒指戴到中指上。戒指太小,套不進去,戴在無名指上正好。

  露絲轉而看另外那件禮物。這是一本黑色皮面的口袋書,裡面有條紅絲帶作書簽。

  「你拿反了,」媽媽說著,把書反過來,底面朝上,書脊在右。她代露絲從左往右翻書頁,裡面全都是漢字。「這是中文的《聖經》,」媽媽說。她又翻到一頁,書頁裡夾著一張黑白照片,上面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女人。

  「這是我媽媽,」茹靈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瞧,我多印了一張給你。」她又取出一張蓋著蠟紙的照片。

  露絲點點頭,媽媽提到自己的母親,這是很重要的事。她很想專心聽媽媽講話,不去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卻忍不住地想像學校裡的同學看到了會怎麼說,他們一定會非常羡慕自己。

  「我小的時候,把《聖經》抱在這裡,」茹靈拍拍自己的胸脯,「睡覺的時候也想著我媽媽。」

  露絲點點頭說:「她這樣子很漂亮。」她此前見過茹靈高靈的母親,露絲的外婆。那些照片上的外婆都是一張大白臉上佈滿深深的皺紋,嘴巴緊閉,薄嘴唇像刀鋒一樣銳利。茹靈把這張好看的照片夾到《聖經》裡,朝露絲伸出手。「還我吧。」

  「什麼?」

  「戒指,還給我。」

  露絲大惑不解,很不情願地把戒指交到茹靈手裡,眼看著她又把戒指放回絲緞小包裡。

  「好東西現在用太可惜了。將來再給你,你會更珍惜。」

  露絲很想大叫,「不!你不能這麼做!這是我的生日禮物。」

  可是當然,她什麼也沒說,而是悶聲不響站在一旁,見茹靈走到躺椅旁,把坐墊推起來,坐墊下面有塊木板,她把木板也推起來,下面是一個活動夾層,她把《聖經》和放戒指的小包都放進夾層裡。原來這裡也是媽媽藏東西的地方!

  「總有一天,你可以永遠保有這些東西。」

  總有一天?露絲喉嚨一陣發緊。她很想大叫。「永遠要等到什麼時候?」可她知道媽媽的意思,「總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用聽我囉嗦了。」露絲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她覺得很高興,媽媽送了這麼好的生日禮物給自己,這就意味著媽媽還愛她,可另一方面,媽媽這麼快就把戒指拿回去,讓她覺得很失望。

  第二天,露絲拉起躺椅的坐墊和木板,伸手到夾層裡去摸那個小包。她把戒指拿出來,眼看著這件碰不得的禁品,緊張得仿佛戒指被自己吞了下去,如鯁在喉。也許媽媽把戒指拿給她,純粹就是為了折磨她。很可能就是這麼回事。媽媽最知道怎麼讓她難過!哼!露絲心想,我偏偏不讓你得逞。她要假裝自己根本不在乎。她決定強迫自己再也不看這枚戒指,就好像根本沒有這麼個東西一樣。

  幾天之後,茹靈進露絲房間,指責她又去海灘了。露絲撒謊說自己沒去,茹靈從門口把露絲的球鞋拿進來,兩隻鞋對著一拍,沙子嘩啦嘩啦直往外流。

  「那是人行道上的沙子!」露絲抗議道。

  就這樣,母女兩人的鬥爭又開始了。露絲覺得這種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兩人越吵越凶,越吵越有信心,突破了上個月剛形成的楚河漢界,各自收復失地。兩人似乎都知道,最糟糕的已經過去,現在吵得再凶,罵得再狠也沒有關係。

  後來,露絲猶豫該不該丟掉日記。她從內衣抽屜裡面取出那本釀成大禍的日記,邊翻邊看,忍不住輕輕啜泣。日記裡記載了她的心聲,至少一部分是她真實的心聲。這些紙頁間有她自己的生活,有些是她不願意忘記的。可是當她翻到最後一頁,她痛苦地意識到,上帝,母親和寶姨都知道,她差一點就犯下了謀殺大罪。她小心翼翼地劃掉最後這幾句話,用圓珠筆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紙上只剩下一團墨漬。在下面一頁,也是最後一頁,她寫道:「對不起。有的時候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對我說聲抱歉。」

  儘管她決不可能把這些話拿給媽媽看,這麼寫出來,她已經感覺好多了。這些話無所謂好壞,只是她真實的內心反映。隨後,她想要把日記藏在一個母親永遠也不會發現的地方。她爬到廚房工作臺上,胳膊舉高,然後把日記本扔到了碗櫃頂上。那裡很安全,很隱秘,也很難拿,久而久之,露絲自己也忘記了日記在那裡。

  露絲回憶起來,這麼多年過來,她跟母親從來沒有談起過當初的事情。她把日記本放下。過去發生的事情並非不再改變,恒久的是世事註定要變遷。她對年少的自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同情,同時也很慚愧地認識到,自己當初是多麼愚蠢,多麼自我中心。倘或她有個女兒,那女兒長大也會搞得她像母親當初那麼痛苦。她的女兒如今大概也該有十五六歲了,也會對著露絲大喊說「我恨你」。她不禁想,當初母親是否也一樣,對自己的媽媽大喊「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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