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接骨師之女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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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露絲回到母親家,開始收拾,扔掉茹靈積攢的好多沒用東西:髒紙巾,塑膠袋,飯店贈送的小包裝醬油和芥末,一次性筷子,用過的吸管,過期的優惠券,裡面只剩下小棉球的空藥瓶。她把櫥櫃裡那些瓶瓶罐罐全倒出來扔掉,有些甚至都沒開封。加上冰箱冷凍冷藏室裡那些腐壞的食物,足足裝滿了四個大垃圾袋。 清理掉這些東西令她覺得好受些,仿佛她清理的是母親大腦中糾結不清的東西。她一個又一個櫥櫃接著收拾。她找到了一些印著冬青圖案的小手巾,這些耶誕節的禮物茹靈一直不捨得用。露絲把它們放進一個袋子裡,準備等一下捐給慈善機構。她還找到自己小時候就開始用的破舊毛巾和大減價時買的便宜床單。新的床上用品還好好的收在百貨商店的禮品包裝盒裡,原封未動。 可是當露絲去取那些舊毛巾的時候,發覺自己跟媽媽一樣,捨不得丟掉這些舊東西。它們充滿了過去生活的痕跡,有自己的生命,歷史,個性,與其它的記憶緊緊聯繫在一起。比如她手裡這條海棠圖案的毛巾,她記得自己曾經覺得它很漂亮。她常常用這塊毛巾包裹起濕漉漉的頭髮,假裝自己是個裹著頭巾的女王。有一天她帶著毛巾去海灘,被母親責怪說不該把「好東西」拿去用,應該拿那條邊上都毛了的綠毛巾。 露絲從小所受的教育使她不可能像吉蒂恩那樣,每年花上千元買義大利產的名牌床上用品,去年的就像過期的舊雜誌一樣隨手丟棄,絲毫不覺得可惜。也許露絲沒有母親那麼小氣吝嗇,可她始終很在意,生怕丟掉了什麼東西過後會後悔。 露絲走進媽媽的臥室,梳粧檯上有好多香水,足足得有二十幾瓶,都原封未動地放在包裝盒裡。媽媽管它們叫「臭水」。露絲曾經試圖跟媽媽解釋說toiletwater並不是說廁所水,而是淡香水。可是茹靈說這名字一聽就像是廁所裡的臭水,何況這些都是高靈他們家人送的禮物,茹靈覺得他們是有意要羞辱她。 「要是你不喜歡他們的禮物,」露絲曾經說,「為什麼每次都跟他們說這正是你想要的呢?」 「我怎麼能不客氣客氣嘛?」 「既然你這麼討厭的話,那你就客氣客氣,完了扔掉就是了。」 「扔掉?怎麼能扔掉呢?那不是浪費錢嘛!」 「那就給別人。」 「誰會要這個?廁所水!呸!人家以為我要大大羞辱人家一番呢!」 到頭來這二十幾隻瓶子就擺在茹靈的梳粧檯上了,二十幾份羞辱,有些是高靈送的,有的是高靈的女兒送的,她們絲毫不知道,每天早上,茹靈一起床,看到這些禮物,就憤憤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跟她作對。出於好奇,露絲打開了其中一盒,擰開瓶蓋,果然臭!媽媽說的沒錯。不過她轉念一想,香水的保質期有多長?香水不像葡萄酒,越陳越香。露絲把這些盒子扔進那個準備捐給慈善機構的袋子裡,突然意識到此舉之荒唐,於是乎,雖然心裡覺得很浪費,還是堅決地把盒子都扔進了垃圾袋。還有這盒粉餅該怎麼辦呢? 露絲打開金色飾有百合花紋樣的粉盒。這個粉盒至少有三十年歷史,裡面的蜜粉經過多年氧化,已經變成了橘紅色,好像表演口技的木偶臉上的顏色。不管它看起來像什麼,這東西肯定有毒,說不定會造成癌症,或者老年癡呆症。世上的一切,不管看上去多麼平淡無害,都具有潛在的危險性,在你最不注意的時候,裡面的毒素就會滲透出來,感染你,害你生病。這些都是茹靈灌輸給她的道理。 她把粉撲拿出來,粉撲邊緣結了些粉塊,但中央部分非常平滑,顯然茹靈曾經每天用它上妝,遮蓋臉上的皺紋。她把粉盒粉撲都扔進垃圾袋。過了一會卻又急忙把它撿了回來,幾乎忍不住哭出來。這個粉盒是媽媽生活的一部分!萬一媽媽懷舊、想念這些舊東西的話,可怎麼辦呢?她重又打開粉盒,對著小鏡子審視自己心痛的神情,然後重又看到了那橘紅色的香粉。不,此事無關懷舊,這東西有毒,太嚇人了。她再次把粉盒扔進垃圾袋。 傍晚時分,起居室的一角堆滿了露絲認為媽媽用不著的種種物事:一部老式電話機,縫紉圖版,積年的舊水電帳單,五個磨沙玻璃冰茶杯,還有一堆印著標語的咖啡杯,樣式顏色各不相干,一個三頭檯燈,其中一個頭早已不知去向,當初放在門廊上那個蚌殼形狀的舊躺椅,一個老式烤麵包機,電線都磨毛了,機身弧形的線條像是別克車上的擋泥板,一個廚房鬧鐘,表面的指標分別是刀叉和勺子的形狀,媽媽的毛活袋子,裡面放著好多沒織完的紫色,青色和綠色的拖鞋,過期的藥品,還有一個蜘蛛腳似的破舊晾衣架。 天色已晚,但露絲越幹越來勁,她環顧四周,扳著手指一一檢視房子裡什麼地方需要修補,以免發生意外。牆上的插座要換,煙霧探測器該換掉,熱水器的水溫調低以免母親洗澡的時候不慎燙傷。天花板上那塊褐色的污漬是漏水造成的嗎?她仔細追蹤可能被雨水淋到的地方,一路看到沙發邊的地板上,她審視的目光停了下來,沖上前去,把地毯掀起一角,盯著地板看。 這裡是媽媽藏東西的秘密地點之一,她總喜歡把值錢的東西放在裡面,怕是萬一打起仗來,或是用媽媽的話來說,出了「想像不出的天災人禍」,這些東西就能派上用場。露絲按住木板的一端,只見咯噔一下,地板的另外一端就像蹺蹺板一樣翹了起來。啊哈!蛇紋金鐲子!她把鐲子拿出來,得意地咯咯傻笑,活像是參加電視遊藝節目的選手選對了答案,開對了門。當初媽媽拖著她跑到傑克遜大街上的皇家玉石館,花一百二十美圓買了這只鐲子,茹靈曾經對露絲說,這是二十四開純金的,萬一急用的話,可以拿去稱重量,全價把它轉賣掉。 茹靈別的秘密收藏點都怎麼樣了呢?露絲從向來不用的壁爐爐膛裡取出一隻放影集的籃子,然後摸到一塊鬆動的爐磚,把磚頭拿開——哈哈,果然還在!太不可思議了!一張二十美圓的鈔票裡面卷著四張一美圓紙幣。如今重又找到這一筆小小的財富,她少年時代的見證,她覺得一陣恍惚。當年她們母女剛搬到這裡來的時候,茹靈把五張二十美圓的鈔票藏在那塊磚頭下麵。露絲隔三差五就去檢查檢查,每次都發現鈔票位置沒有變動。 有一天,她學一部講少年偵探電影裡的樣子,把自己的一根頭發放在這卷鈔票上面。過後她每次去檢查,都發現自己的頭髮還在那裡。露絲十五歲的時候,開始從這卷鈔票裡面「借錢」,來應付自己的不時之需——也無非就是偶爾拿一兩塊錢去買睫毛膏了,電影票了,萬寶路香煙之類這些媽媽禁止的東西。一開始的時候她總是很焦慮,非得把錢放回去才安心。錢一放回去,她總是松一口氣,慶倖自己沒被逮住。她給自己找理由,覺得這錢是自己該得的,她整理草坪,洗盤子,沒事動不動就被媽媽罵一頓,得點報酬也是應該的。漸漸的,她把那幾張二十元的鈔票換成十元,然後是五元,最後就只剩下幾張一美圓的卷在僅有剩下的一張二十美圓裡面了。 如今,三十一年過去了,面對著自己當初作案的證據,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又仿佛隔著長長的時光,回頭觀察少年的自己。自己曾經是個不快樂的女孩,心中充滿了激情,憤怒和種種突如其來的衝動。她曾經猶豫:到底是應該相信上帝呢,還是做個無神論者?是信佛教呢還是做個激進的嬉皮士?不論選擇什麼信仰,媽媽常年的痛苦不快,到底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呢?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嗎?若沒有的話,那是不是就意味著媽媽其實是精神有問題? 世上真的有紅運當頭這種事嗎?不然的話,為什麼她的表兄妹能住在薩拉托加的高尚住宅?有的時候,她下定決心要做個跟媽媽完全相反的人。她不要整日怨天尤人,而是要做些有建設性的工作。她要參加維和部隊,到遙遠的叢林去服務。或者她又想做個獸醫,救治受傷的動物。再後來,她又想做個特教老師,教那些智力低下的孩子。她不會像媽媽那樣,整天說女兒半截大腦都不見了,她會把學生當作跟所有人平等的靈魂來對待,不挑剔他們的過錯。 她把這些鬱積的情緒寫在高靈姨媽耶誕節送給她的一本日記裡作為發洩。當時她剛在英文課上看完《安妮日記》①,跟班上其他女生一樣,她心裡也充滿了這樣一種感覺,覺得自己也跟安妮一樣與眾不同,純潔無辜,對即將到來的悲劇一無所知,死後卻被人廣泛讚頌。日記將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見證她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將來總有一天,某個地方有某個人能夠理解她的心事,即便那時她已不在人世也沒關係。 【①安妮·佛蘭克,猶太少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跟隨家人躲避在一處地下室幾年之久,後被納粹發現,抓進集中營,最終被害死亡。躲避期間的日記出版後成為經典作品,曾多次被改編成電影、劇作。】 能夠相信自己的痛苦並非毫無意義,這種想法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安慰。在日記裡,她可以暢所欲言,真誠坦白。坦白當然得包括生活記實。因此日記本一開篇就記下了當時電臺排行榜上的十大流行金曲,還提到一個叫麥克爾·帕勃的男孩跟溫蒂跳舞的時候起了「反應」。這是溫蒂的說法,露絲當時還以為所謂「反應」是說那個男生得意洋洋,樂開了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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