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接骨師之女 | 上頁 下頁


  「我以前曾經做過公司內部溝通的工作,後來開始當自由撰稿人,幾年前我開始跟別人合作寫書,主要是勵志和自我完善方面的書籍,就是那種教人如何活得更健康,性生活更和諧,活得更自在之類的書。」

  「你是個書本大夫。」

  露絲很喜歡他這麼說。書本大夫。在此之前,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別的人,都不曾這麼稱呼她的職業。大多數人管她叫「鬼寫手」(ghostwriter)——她非常不喜歡這個稱謂。她母親以為這稱呼是說她能給鬼魂寫信溝通。「是啊,」她對亞特說,「我想你可以說我是個書本大夫。但我更傾向於把自己看成一個譯者,幫助人們把腦子裡有的東西轉化成書本上的文字。有些作者需要多一些的説明,有些則不用。」

  「你有沒有想過要自己寫書?」

  她猶豫了一下。她當然想過。她想寫一本像簡·奧斯丁作品那種風格的書,描寫上流社會的人情風尚,跟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幾年前,她曾經夢想通過小說創作來逃離自己的生活。她可以在小說中重新塑造全新的生活,改頭換面,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虛構的世界裡,她可以改變一切,她本人,她的母親,她的過去。但是改變一切的念頭又讓她感到害怕,就仿佛她這麼想像一番,就等於是在譴責和否定自己現在的生活。隨心所欲地寫作是一種非常危險的癡心妄想。

  「我想大多數人都希望能夠自己寫書,」她回答說。「可我想我更擅長的是轉述別人的思想。」

  「你喜歡這種工作嗎?工作讓你感到滿足嗎?」

  「是的。我很滿意現在的工作。我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

  「你真幸運。」

  「是啊,」她承認。「我的確很幸運。」

  跟亞特討論這些問題讓露絲覺得很高興。她跟溫蒂在一起的時候,談的多半是些讓人煩心的事情,難得說到點開心的事。她們兩人坐在一起大倒苦水:社會對女性越來越不公平了,不講禮貌的人,媽媽們情緒不佳,諸如此類的事,而她跟亞特的談話卻令他們對於自己和對方都有了新的發現。他想知道她的靈感和動力何來,她如何區分心願與目標,信念與動機。

  「區別?」她問道。

  「你做有些事是為了自己,」他回答說。「有些事是為了別人而做的。也許這兩者是統一的。」

  通過這樣的對話,她立刻認識到自己能成為一個自由編輯,一個書本大夫,是件多麼幸運的事。這種新發現讓她覺得很振奮。

  大約在他們認識三個星期以後的一個晚上,他們開始談到些私人的話題。「說句實話,我喜歡一個人生活,」她聽到自己這麼說。多年來她已經說服自己,一個人生活也不錯。

  「如果碰到理想的伴侶呢?」

  「我們可以保留各自的住所,待在自己家裡,這樣兩人都能保持最理想的形象。也用不著為了誰的xx毛阻塞下水管這種蠢事爭執不休。」

  亞特笑出聲來。「天哪!跟你同居的人真的抱怨過這種事嗎?」

  露絲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盯著自己的咖啡杯。發出此等怨言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我們對清潔的要求截然不同,」她回答說。「感謝上帝我們倆沒有結婚。」說這話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終於是真心這麼認為,而不是為了掩飾心中憂傷而故意這麼說的。

  「就是說你們原本打算結婚來著?」

  她從來沒有從頭至尾地向任何人講過她跟辛保羅之間究竟出了什麼事。她講不出,就算對溫蒂也不行。她曾跟溫蒂講過許多保羅的可惡之處,講到自己真想跟他分手算了。當她跟溫蒂說他們倆真的分手了的時候,溫蒂興高采烈地說,「你終於做到了,太好了!」跟亞特則不同,或許是因為他跟露絲的過去毫無關聯,所以露絲比較容易跟他談到往事。他是露絲做瑜珈的夥伴,只是她生活的周邊人物。他不瞭解她過去的夢想和憂慮。跟他在一起,露絲可以不帶感情地坦然說起自己的過去。

  「我們的確考慮過結婚的事,」她說。「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怎麼能沒考慮過結婚呢?可你知道嗎?時間一長,激情冷卻了,差異卻凸顯出來。有一天他跟我說曾經報名申請調到紐約去工作,現在申請得到了批准。」露絲心中不禁想起自己當時如何吃驚,又如何跟保羅抱怨,問他為什麼不早告訴她。「當然,我差不多在哪工作都一樣,」她說,當時,她一方面很惱火,另一方面又對搬到曼哈頓去住的想法感到很興奮,「可是這樣一來生活就完全變了,何況還得把我母親拋在腦後,在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城市裡重新安家。為什麼你要到最後一刻才告訴我呢?」她這麼說只是口頭上發發牢騷而已,不料保羅卻顯得有些尷尬,沉默以對。

  「我沒有要求跟他去,他也沒要我跟他走,」她避開亞特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是和平分手。兩個人都認為日子還是得往下過,只不過是各過各的罷了。他很有風度地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說他不夠成熟,而我更有責任心。」她沖亞特無可奈何地一笑,仿佛這話用在她頭上,最是荒謬可笑不過。「最糟糕的是,他對分手表現得那麼大方——仿佛他跟我分手是對不起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結果去年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分析我們兩人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自身有什麼問題。我反復地思考我們兩人每一次的爭吵。我總是說他粗心大意,他卻說我小題大做,無事生非。我說他不懂未雨綢繆,他說我死板教條,不知變通,容不得半點率性存在。我覺得他自私,他說我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倘或他沒有對我所做的一切感恩戴德,我又會自憐自傷,可憐自己白費心思。也許我們兩人都沒錯。正是因為這些,我們倆才不合適對方。」

  亞特摸摸她的手,說。「可我覺得他失去了一個非常好的女人。」

  聽了這話,露絲一陣難為情,又很感激他這麼說。

  「你的確是個好女人。你人很實在,又風趣,又聰明,又有熱情。」

  「還有責任心。」

  「有責任心怎麼了?我希望多些有責任心的人才好。還有,你知道嗎?你有一點特別可愛,你不怕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噢,是嗎。」

  「我是說真的。」

  「嗯,你人真好。下次我請你喝咖啡。」她笑起來,並且把手輕輕蓋在他的手上。「說說你的生活吧。你的感情經歷,愛情生活中最可怕的災難。你現在的伴侶是誰?」

  「我現在沒有伴兒。我一半的時間一個人生活,另外一半時間忙著給兩個女兒收拾玩具,做果凍三明治。」

  這倒是教人吃驚。「你領養的孩子?」

  他顯出一臉驚訝。「是我自己的孩子。當然,是我跟前妻生的。」

  前妻?算上他露絲就總共認識三個結過婚的同性戀了。「那你是結婚以後多久出櫃的?」

  「出櫃?」他神情十分怪異。「等等,你以為我是同性戀?」

  露絲馬上知道自己一直都弄錯了。「當然不是!」她儘量想給自己打圓場。「我是說你從紐約出來是什麼時候。」

  亞特捧腹大笑。「這麼長時間以來你一直以為我是同性戀?」

  露絲鬧了個大紅臉。瞧她都說了些什麼啊!「是因為你的戒指,」她指著亞特手上的指環,坦白說。「我認識的同性戀伴侶,大都把戒指戴在這個手上。」

  他摘下戒指,迎著燈光左右轉動它。「我最要好的朋友幫我打的這枚結婚戒指,」亞特嚴肅地說。「他叫歐內斯托,非常不同凡響的一個人。他是個詩人,靠開豪華禮車為生,打造金飾是他的業餘愛好。看到這些鋸齒狀的紋路了嗎?他說這是為了提醒我,生活中到處都會碰到各種挫折,應該記取的是挫折之外的種種,比如愛情,友誼,還有希望。我和米莉安離婚以後,我就不再戴這枚戒指了。後來歐內斯托生腦瘤去世了。我決定重新戴上這枚戒指,提醒自己要記得他和他說過的話。他是我的好朋友——但不是情人。」

  他把戒指推到露絲面前,讓她看個仔細。露絲拿起戒指,戒指比她想像中要重一些。她把戒指舉到眼睛前面,透過那圓圈看著亞特。他是那麼的溫柔,那麼寬容。露絲心頭一陣收緊,感到既有些痛楚,又想大叫大笑。她怎麼能不愛上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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