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接骨師之女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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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陌生人,裡面有我的會計師,我的牙醫,還有我老闆。你以為會是誰?」 瑜珈教室裡擠了三十名學員,大多數是女人,大家各據一方,偶爾有人進來時,各自挪動一下墊子,騰出個位置給新來的人。有個男人把墊子鋪在露絲旁邊,露絲怕他是個居心不良的變態,特地不拿正眼看他。她環顧四周,見大多數的女學員腳趾甲都修剪得非常整齊,塗著漂亮的指甲油。露絲一雙寬腳板,光禿禿的腳趾頭就像童謠裡唱的小豬腳。就連她旁邊那個男人腳都比她的漂亮,他的腳細緻光滑,腳趾細長,保養得很好。這時她突然驚覺——這人沒准就是個變態狂,她怎麼會讚賞一個變態狂的腳? 開始上課後,大家先是誦讀一段像是邪教咒語的東西,然後就擺出各種姿勢,好象在朝拜什麼異教的神明。大家齊聲頌念「Adho muka svanasana! Adho muka svanasana!!」似乎除了露絲和溫蒂兩個,別人都很熟悉每個步驟。露絲就像小朋友玩「跟我學」遊戲一樣跟著做各種動作。每隔一會兒,那個身體柔若無骨的女瑜珈老師就溜達到露絲身邊,不經意的幫露絲這裡那裡的彎一下,壓一下,或者抬一下什麼的。 露絲心想,我大概看起來活像在受酷刑折磨,再不然就像我媽媽當年在中國見過的那些無骨怪胎,當眾扭曲身體娛樂大家,借此乞討。不一會兒她已經滿頭大汗,並且把旁邊那個男人觀察了個仔細,萬一需要的話,她可以跟員警詳細描述他的樣子。「裸體瑜珈強xx犯身高大約五英尺十一英寸,體重約一百六十磅。頭髮為黑色,眼睛很大,棕色,濃眉,留落腮胡和唇髭,修剪整齊。手指甲非常乾淨整潔。」 而且他身體柔軟得簡直不可思議。他能把腳踝繞到脖子上,還能保持很好的平衡,動作優美就像芭蕾舞明星巴里什尼科夫。相形之下,她自己簡直像個在做婦科檢查的女人,還是個窮女人。她身穿一件舊T恤衫,褪色的緊身褲,一邊的膝蓋部位還破了個洞。不過好在她一看就不像那些一心想出來釣個如意郎君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身穿名牌運動服,臉上化著很細緻的妝容。 隨後她注意到了那個男人手上的戒指,他右手上戴了個手工打做的金戒指,左手上什麼都沒戴。當然不是每個已婚男子都戴著婚戒,但是至少在三藩市來說,右手上戴結婚戒指絕對能證明他是個同性戀。這麼一想,她立刻清楚了:整潔的鬍鬚,保持良好的身材,還有他優雅的動作,無不說明他的同性戀身份。她終於可以松一口氣。於是她觀察著那男人朝前彎身,伸手抓住自己的腳底板,隨即用前額去碰自己的膝蓋。異性戀的男人可不會有這番本領。露絲彎下身,手只能垂到小腿中間。 課程結束前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倒立。新人都靠到牆邊上,而那些爭強好勝的高手則立刻原地立了起來,活像正午陽光下的向日葵。牆邊上沒有多餘位置了,因此露絲只是坐在自己墊子上。過了一會,她聽見那個留鬍子的男人說,「需要幫忙嗎?我可以幫你抓住腳踝,直到你能自己維持平衡,保持倒立為止。」 「謝謝你,不過我還是算了。我怕一倒立我會突發腦溢血。」 他笑了。「你總是生活得這麼危險嗎?」 「沒錯。這樣生活更刺激。」 「但是倒立是瑜珈最重要的姿勢之一。身體倒立能讓你的生活變個樣。能讓你開心。」 「真的嗎?」 「你瞧,你已經開始笑了。」 「聽你的,」她說著,把腦袋戳到一張疊起來的毯子上。「舉我起來吧。」 不出一星期,溫蒂就放棄了瑜珈,去買了一套健身器械,自己在家做運動。那器械看上去就像是黃包車上裝了兩隻槳。但露絲繼續堅持每星期上三次瑜珈課。她終於找到了一種真正能讓自己放鬆的鍛煉方式。她尤其喜歡那種集中精神專注呼吸,把一切心事拋諸腦後的狀態。而且她也喜歡亞特,就是那個留鬍子的男人。他友善風趣,不久後,他們開始課後去街角的咖啡館,坐下來聊天。 一天晚上,兩人喝著低咖啡因的卡布契諾,亞特告訴露絲說,自己在紐約長大,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拿的語言學博士學位。「你能講幾門外語?」露絲問道。 「我說不來好幾門外語,」他說。「我認識的那些語言學家大多也都不行。我在伯克利真正主修的是美國手語。我現在在加州大學三藩市分院的聾人中心工作。」 「那你豈不是個沉默專家?」露絲開玩笑說。 「我算不上什麼專家。但是我喜歡一切形式的語言——聲音,文字,面部表情,手勢,肢體語言及其韻律。人們不需言語,也可以表情達意。詞句言語一直令我著迷,它們的力量真是太巨大了。」 「那麼你最喜歡的詞語是什麼?」 「呣,這問題問的好。」他默不作聲,撫摩著自己的鬍鬚,陷入沉思。 露絲一下子覺得很興奮,心想他一定在絞盡腦汁要找個極是晦澀難懂的大詞,玩填字遊戲的時候,只有查牛津英語大詞典才能拿得准的那種詞。 「蒸汽,」他終於開口。 「蒸汽?」露絲馬上聯想到了寒冷的霧氣,飄渺的煙霧,以及自殺的鬼魂。換了她就絕不會選這麼個詞。 「所有的感官都能覺察到蒸汽的存在,」他解釋說。「蒸汽可以有形有色,但絕不能成為實體。你能感受到它,但它沒有固定的形狀。它可冷可熱。有些蒸汽氣味難聞,有些聞起來很美妙。有些很危險,還有些安全無害。它們汽化的時候亮度也不同,比如水銀蒸發的時候就比鈉的蒸汽要明亮。你鼻子一吸氣,蒸汽就進入你的身體,充滿你的肺葉。還有這個詞本身的發音也很有意思,嘴唇微張,透過唇齒吐出『蒸汽——伊——』的聲音,發音一開始很響亮,然後餘音嫋嫋,慢慢消失,這個詞的發音跟意義簡直是完美搭配。」 「的確如此,」露絲贊同道。她也試著像他那樣發音,「蒸汽——伊——」儘量體會餘音在舌間縈繞的感覺。 「別忘了還有氣壓,」亞特接著說。「攝氏一百度是水和蒸汽的平衡點。」露絲邊聽邊點頭,希望自己看他的眼光能顯得聰明專注,能領會他的意思。可她覺得自己像個沒念過多少書的笨蛋。「這一刻你面前擺的是水,」亞特一邊說,一邊做出水流的手勢。「但是在熱氣的壓力下,水就會變成蒸汽。」他的手指緩緩上升,表示蒸汽上揚。 露絲拼命點頭表示贊同。水跟水蒸汽兩者的關係,她差不多能明白。她媽媽總說水火相交產生水汽,而水汽看似無害,卻可以一下子把人燙的皮開肉綻。「就像陰陽交匯?」她大膽提出自己的看法。 「大自然的二元性,完全正確。」 露絲聳了聳肩膀。她覺得自己純粹是不懂裝懂。 「那麼你呢?」他說。「你最喜歡的字眼是什麼?」 她顯出一副傻相。「噢,天哪,太多了。讓我想想。『休假』,『中大獎』,還有『免費』『打折』,『大減價』。你知道的,女人都喜歡這些字眼。」 亞特聽了大笑,露絲也覺得很開心。「說真的,」亞特說。「到底你最喜歡的是哪個詞?」 說真的?她飛快地流覽一遍腦海中浮上的詞語:和平,愛情,幸福。這些陳詞濫調會讓亞特怎麼想她呢?他會認為她缺乏這些東西?或者覺得她缺乏想像力?她想說「擬聲學」(onomatopoeia),她五年級的時候拼對了這個詞,得了個拼寫獎。但是「擬聲學」這個詞只是一堆音節組合起來,跟它所代表的那些簡單聲響毫不相干。喀嚓。砰。乓。 「我還沒有什麼喜歡的字眼呢,」她終於承認。「我想大概是因為我一直靠文字吃飯,所以只想到它們的實用性。」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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