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接骨師之女 | 上頁 下頁


  露絲曾經嘗試著解開這份文稿的秘密。母親曾經向她灌輸關於中國書法和文字的知識,她卻很不情願學習,如今她還能認得其中幾個字:「事」,「我」,「真」。但是要讓她把全部內容都讀出來,那就得要她把茹靈寫的那些彎彎曲曲的字跡都對照漢英字典一一辨認出來。第一句話是:「我知道這些都是真的。」翻譯這一句話露絲就費了一個小時的工夫。她計畫每天破解一句話。第二天,她依照計畫又翻譯了一句話:「我的名字叫劉楊茹靈。」這句話很容易,只費了五分鐘。接下去就是茹靈丈夫的名字,其中一任丈夫就是露絲的父親。兩個丈夫?露絲很驚訝地發現母親另外還結過一次婚。還有,母親那句「我們的秘密也隨他們而去了」又是什麼意思?

  露絲立刻就想弄明白,但卻不能去向母親詢問。根據以往的經驗,她很清楚,每次要母親幫她把漢字翻成英文時,准沒什麼好事。首先,茹靈會責怪她小時候沒用功學好中文,而後,為了逐字解釋,母親會一路說到自己的往事,說到中文詞語那些無窮無盡的含義,枝節之繁令人不勝其煩:「秘密不單是指那些不能說出口的事。秘密可能會傷人,可能帶著惡咒,可能會害你一輩子,永遠也無法彌補」接下去又會東拉西扯到某某人洩露了秘密,如何如何死得很駭人,如何會發生這種事,若不是當初如何如何,若不是千把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本來不至於如此,等等等等,卻不說那秘密是什麼。

  若是露絲聽她講這些的時候流露出一點不耐煩的神情,茹靈就會大發雷霆,隨即賭咒發誓地說,反正這些也沒什麼要緊,因為她沒幾天好活了,或者是倒楣,碰到事故,或者乾脆自殺算了。接下來就是沉默處置,母女冷戰,這種懲罰會連續幾天甚至好幾個禮拜,一直到露絲撐不下去了跟她道歉為止。

  所以露絲不肯向媽媽詢問。她決定拿出幾天時間來專心翻譯這份文稿。她把這話說給母親聽,茹靈警告似的說,「別耽擱太久。」從那以後,每當母親問她看完了沒有,露絲總是回答說,「就快看完了,可是客戶那邊有事,只好擱下了。」其他還有種種干擾,亞特的事,孩子的事,房子出問題,還有休假。

  「沒時間管你媽的事,」茹靈抱怨說。「卻有時間看電影,出去玩,看朋友。」

  去年以來,母親卻不再問起文稿的事情。露絲疑心,難道她放棄了?不可能。一定是她忘記了。從那時候起,這幾頁文稿就一直放在書桌抽屜的最底層。

  如今,母親的手稿又拿了出來,露絲心裡覺得十分愧疚。也許她應該找個中文很好的人來幫忙。亞特可能會認識——某個語言學專業的學生,或是退休的老教授,還得不單能閱讀簡體字中文,也能認識老式的繁體字。等一有時間,她就讓亞特去幫她打聽。她把手稿放到檔的最上層,關上了抽屜,不禁覺得愧疚感已經減輕了幾分。

  早上她醒來的時候,亞特已經起床了,在隔壁房間裡練瑜珈。「你好,」她自言自語地說。「有人嗎?」儘管因為久不講話,聲音顯得有些刺耳,但她總算又能發聲了。

  她在浴室裡刷牙的時候,聽到多麗大吵大嚷。「我要看那個台。轉回去!電視機也有我的一份!」菲雅嘲弄道:「那種節目才小屎娃娃看呢,你就是小屎娃娃,整天就知道哇啦哇啦亂叫!」

  亞特離婚以後,兩個女兒一半時間跟母親和繼父在索薩利托居住,另外一半時間住在亞特那套位於三藩市市區瓦列喬大街上的愛德華式公寓裡。每隔一個禮拜,他們四個人——亞特,露絲,菲雅和多麗就得擠在五個極小的房間裡,其中一間小得幾乎放不下一張雙層床。衛生間只有一個,露絲恨透了那些陳舊設施造成的不便。鐵制的浴缸裝著四隻爪型的腳架,活像個棺材,面盆上面分別有兩個水龍頭,噴出的水不是冰冷就是燙得要命。露絲伸手去拿牙線,卻碰到窗臺上的其他雜物:抗皺面霜,對付青春痘的藥,剪鼻毛的小剪子,還有一個塞了九隻牙刷的塑膠口杯,既不知道是誰用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遺物。正當她收拾這些零碎的時候,聽到有人急迫地敲門。

  「等一下,」她聲音嘶啞地回答。敲門聲並沒有停下來。她抬頭看了一眼門上貼的八月份浴室使用時間安排,每一刻鐘輪到誰用衛生間,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這份時間表浴室門內外各貼了一份。她把自己排在最後一位,但是由於每個人都拖延那麼幾分鐘,到頭來她的時間總是不夠用。兩個女孩在時間表下面添了些條款和修正意見,以及違犯規定使用面盆,廁所和淋浴時該如何處罰,還有一則聲明,明確界定在哪些緊急情況下,可以暫時侵犯使用者的隱私權(緊急情況下面加了三道線,以強調事態確實嚴重)。

  敲門聲又響起來。「露——絲!聽到沒有,你的電話!」多麗把衛生間的門開了一道縫,把無線電話聽筒遞進來。誰會這麼一大早七點二十分打電話來?一定是她媽媽,毫無疑問。一旦露絲隔幾天不給她打電話,茹靈就出大狀況。

  「露絲,你的聲音恢復了嗎?你能講話嗎?」是溫蒂,她最好的朋友。他們幾乎每天通話。她聽到溫蒂擤鼻涕的聲音。是溫蒂哭了嗎?

  「出什麼事了?」露絲輕聲說。別跟我說,別跟我說,她緊張得心臟砰砰亂跳,不禁自言自語。溫蒂一定是要告訴她她得上絕症了,露絲幾乎能肯定是這麼回事,昨夜那種不安的感覺重又襲上心來。

  「我還沒緩過勁來呢,」溫蒂說。「我剛要……等一下,我有個電話打進來。」

  不可能是癌症,露絲心想。或許是她碰到劫匪了,或者有賊破門而入,現在是員警打電話來做記錄。不管是什麼,總之一定很嚴重,不然溫蒂不會哭。她要告訴她什麼呢?露絲把話筒夾在脖子上,伸手去理理自己那一頭短髮。她留心到鏡子上的水銀有些剝落。或者那不是鏡面不清,而是自己新生了白頭發?她很快就年滿46歲了。臉上的嬰兒肥從什麼時候開始褪去的呢?

  想想看,她過去還曾經討厭自己圓潤的臉型和光潔的皮膚,看起來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如今,她的嘴角已經生出了兩道向下的皺紋,使她看上去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活像她母親。露絲塗上唇膏,好讓自己顯得精神些。當然,其他方面她並不像母親,謝天謝地。母親永遠都不開心,看什麼都不順眼。從小,露絲就沉浸在母親這種無以名狀的絕望情緒中。露絲最恨跟亞特爭執。每當這時候,她總要努力克制不發火。但有的時候她忍不住爆發出來,之後卻後悔當初怎麼會情緒失控。

  溫蒂又回到線上。「你還在嗎?對不起,我們在給一部地震災難片招遇難者的演員,好多人同時打電話進來應徵。」溫蒂開了家經紀公司,專招富有三藩市特色的臨時演員,什麼蓄八字鬍的員警,身材高大的異裝癖男人,滑稽古怪而不自覺的社交名流,等等。「別提了,我感覺糟透了,」溫蒂說。「別掛,我先接個電話。」

  露絲很討厭這麼拿著電話空等。什麼事情這麼可怕溫蒂非得一大早就跟她說?難道是溫蒂的老公有外遇了?老喬那麼個好人,不可能。那會是什麼事呢?

  亞特探頭進來,敲了敲錶盤。七點二十五分了,他以口型表示。露絲剛要告訴他說溫蒂有急事找她,亞特卻已經大踏步走開了。「多麗!菲雅!快點!露絲馬上送你們去滑冰場。快行動起來。」兩個女兒尖聲大叫,露絲覺得自己簡直像困在起跑線上的賽馬。

  「我馬上就好!」她朝外面大嚷。「姑娘們,你們不吃早飯的話至少得喝一大杯牛奶,我可不想你們低血糖突然發作倒地身亡。」

  「別動不動死啊死的,」多麗低聲抱怨道。「我討厭你說這種話。」

  「天哪,出什麼事了?」溫蒂又回到線上了。

  「一周開始的正常狀況,」露絲說,「這些亂七八糟是度假的代價。」

  「這話是誰說的?」

  「我說的。對了,剛才話說到哪兒了……」

  「你得先發誓誰也不告訴,」溫蒂又開始抽鼻子了。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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