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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大宅門 / 郭寶昌 著 >
三十二



  新宅四廳院。夜。

  北屋的窗上映出佳莉的身影,傳出幾聲試古琴的撥弦聲。

  九紅站在進院的門口,兩眼呆呆地望著,向前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凝神看著。只見窗映剪影,佳莉坐到琴台前,開始彈奏《滄海龍吟》。

  門簾一挑,丫頭冰片端著一盆水出屋,剛要潑,見院中站著九紅,很是驚訝,看她心神不安地望著北屋,便也扭頭看看北屋窗戶,再回過頭時,九紅已快步離去,正出院門……

  老宅二房院西屋玉婷房。夜。

  玉婷驚愕道:「這是他自己說的?」

  景琦:「那可不是!我托的齊福田、陳月升,都是他們戲班兒的人,你也認識,不信問他們!」

  玉婷:「我又不想當太太,當個丫頭還不行?」

  景琦:「光你想當不成啊,人家不幹呐!」

  玉婷氣憤地:「這年頭兒上趕著當丫頭都這麼難!」

  景琦:「行了妹子!到戲園子裡看兩眼,過過癮就得了,人家本家兒不樂意,這你該死了心了吧?」

  玉婷忽然趴到桌上哭了起來。景琦慌了:「別哭,別哭,一見女人哭我就沒主意,你看這事兒我連勸都不知道怎麼勸你!」玉婷哭得更厲害了。

  景琦有意哄玉婷:「要不,咱打今兒起,再也不聽他的戲,臊著他!

  這你也不解氣呀?!「

  景琦故意逗玉婷:「要不,我找他去,臭駡他一頓,這也沒什麼道理呀?!」看著玉婷越加傷心地哭,景琦大聲地裝作十分氣憤,「要不咱們找個好人家兒,咱還看不上他那臭戲子!嫁個年輕漂亮的小白臉兒,叫他眼饞,叫他後悔一輩子!」

  玉婷忽然抬頭,滿面淚痕地嚷道:「人家心裡這麼難受,你還說這些個淡話,存心慪我!」

  景琦無奈地:「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不是?你別哭了!」

  玉婷:「你見萬筱菊了嗎?」

  景琦:「沒有!」

  玉婷:「那不行,得你自己去。你的面子大,他當面跟你說不行,我就死了這個心了!」

  景琦為難地:「我?你去不一樣嗎?」

  玉婷擦著淚:「不一樣,你去就是不一樣!」

  景琦無可奈何,只得應允道:「得得,我去,我去還不行嗎?!別哭了,歇著吧,都十二點多了。」

  老宅前街。夜。

  景琦向胡同口走來,走過馬號,到了新宅高大的院牆外,忽見從院牆上跳下一個黑影兒,景琦忙閃到一個房子的拐角兒,探頭向外看。

  廚子馮六蹲在地下四面張望了一下。地上放著四袋兒白麵,馮六開始一袋一袋往肩上摞,景琦著清了走出來,悄悄接近馮六。馮六扛上三袋兒,最後一袋怎麼也提不起來,正喘大氣時,忽然伸過一隻手幫他提起面袋放到了肩膀上。馮六站起身才感覺不對,艱難地轉過身,抬頭見景琦站在面前,登時嚇呆了。

  「往哪兒扛,我幫你扛兩袋兒?」景琦一本正經地說。

  馮六忙扔了面袋,一下子跪到在地:「七老爺,我該死!七老爺!」

  景琦看著他,又抬頭看看牆,道:「這麼高的牆,難為你怎麼一袋兒一袋兒弄出來,你有點兒功夫啊你?!」

  馮六又拍地又磕頭:「七老爺!我鬼迷心竅兒了我,我這是頭一回,七老爺饒了我吧!」

  景琦:「走,到馬號去!」

  馬號院。夜。

  馮六的一條腿被綁在馬槽上,撅著屁股背著身,金雞獨立。

  景琦手裡拿著一根擀麵杖粗細的棗木棍兒坐在椅子上,旁邊陳三兒、牛黃、狗寶等人站了一圈兒。景琦狠狠地敲了馮六踝子骨一下,馮六發出一聲慘叫。

  景琦氣憤地:「我最恨偷,知道不知道?缺錢跟我要,我能不給你嗎?!」景琦又舉起棍兒打下去。

  馮六又慘叫一聲:「哎呀——」

  景琦斥責著:「不許喊!越喊我越打你!」

  馮六:「我疼啊!」

  景琦:「你張口要錢,我給你,我還搭個人情;偷了我的,你不但不知情,心裡還罵我白景琦這傻王八蛋,偷了他都不知道!」

  馮六:「我沒罵您傻王八蛋!」

  景琦把眼一瞪:「還罵?!」

  馮六:「我是學您罵!」

  「許我罵不許你學!」景琦狠狠地又敲了一下。

  「哎呀,媽呀!疼死我啦——」馮六掙扎著大叫。

  「疼也不許喊!你要不喊我早饒了你了,沒出息!」景琦起身回頭對站在旁邊的人說,「明兒告訴王總管,給他結倆月的工錢,叫他捲舖蓋滾蛋!」

  「七老爺,我再也不敢了,別叫我滾蛋!」馮六哀求道。

  景琦回身又狠狠敲了一下,馮六又大叫。

  景琦罵道:「你個賊骨頭!」隨後將木棍兒一扔,轉身離去。人們忙上前解繩子,把馮六放了下來。

  新宅大門道。夜。

  大門還沒關,景琦走進門,四五個聽差忙從懶凳上站起:「七老爺!」

  景琦:「沒歇著呢?」

  秉寬:「等您拉閘呢!」

  「拉吧!」景琦剛吩咐完,忽然感到劇痛,不禁捂住腦袋,直吸涼氣:「嘶——呵!」

  「怎麼了,七老爺?」剛爬上梯子的秉寬奇怪地回頭問。

  景琦:「今兒跟一趕大車的打架,他揪下我一撮頭髮,連頭皮都揪下一塊!」

  聽差的:「太歲頭上動土!打他狗日的!」秉寬拉完閘下了梯子也道:「七爺也吃了虧?」

  景琦:「我也沒饒了他,走吧!」兩聽差提著燈籠引路,隨景琦走進院裡。

  新宅四廳北屋。夜。

  一盞煤油燈亮著。琴聲悠悠,佳莉在彈琴。門一響,九紅突然推門而進。佳莉回頭呆住,看著凝視著她的九紅,有些慌亂。九紅神色堅定,對視片刻後,佳莉避開了九紅的目光,低頭望著琴,終於鎮定了一下自己,又彈起了琴。

  九紅走到佳莉跟前,看著佳莉彈琴,突然伸手按住了琴弦,佳莉的手也放在琴上不動了,神情木然地看著琴。九紅逼視著佳莉:「小紅……」

  佳莉:「我不叫小紅,我叫佳莉,奶奶給起的名兒!」

  九紅不情願地改了口:「佳莉,我有話要跟你說!」佳莉沒有回答。

  「我是你娘!」九紅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沒有娘!」佳莉的聲音冰冷無情。

  「我是你娘!你不能不認我!」九紅的聲音悲切。

  「你走!快出去!」佳莉的聲音突然提高。

  「咱們不能好好兒說說嗎?娘是從暗門子裡出來的,可那由不得我,我當年生……」

  佳莉猛地站起來:「真不害臊!你還有臉說?!」

  九紅啞然,滿面屈辱地望著佳莉;佳莉充滿憤恨地瞪著九紅。兩人站在桌前,互不示弱地對視著……

  由遠及近傳來了景琦的喊聲:「拉了閘了,小心火燭!拉了……」

  門外的聲音突然停了。「佳莉,還沒睡?」隨著問話,景琦推門而入,看見九紅,一下子愣住了。

  九紅、佳莉誰也沒理會他,仍然怒目而視。景琦忙回頭命僕人:「你們都去吧!」僕人退下將門帶上。

  景琦手足無措:「說……說什麼呢,怎麼都站著?」

  九紅突然回頭:「景琦!你告訴她,我是她娘!」

  景琦尷尬地:「誰也沒說不是呀!」

  九紅:「她為什麼不認我?景琦,你說句良心話!當著我們娘兒倆,你把話說清楚!」

  景琦為難了,慢慢走向桌前,含含糊糊道:「這還用說嗎?!」忽然捂住頭說:「這腦袋疼得厲害。這不明擺著的事兒。」

  九紅緊盯著景琦:「不!你甭想蒙混過去,你說清楚嘍!」

  景琦無奈地:「佳莉!你娘她確實挺不容易的……」

  佳莉毫不客氣地:「爸!您這話大可不必對我說,您去跟我奶奶說,別在這兒充好人!」佳莉坐回椅子上。

  景琦嚴厲地:「不許這麼說話廣佳莉低著頭:」我從小兒是奶奶帶大的,我只聽奶奶的!「

  九紅:「你奶奶恨我,我也認了!可你奶奶說的就全對嗎?!連親娘都不認也對嗎?!景琦,你說!我就聽你一句話!」

  景琦頹然坐到椅子上,低下了頭,喃喃地:「九紅啊,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九紅忍無可忍:「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二老太太是你媽,你不能說你媽的不是,可我不也是佳莉的媽麼?怎麼到了我這兒『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就說不通了?!你說!」

  景琦低著頭,啞口無言。佳莉惶恐地看著他。

  九紅徹底失望了:「景琦,你不敢說!我怎麼進的白家門兒?我做過什麼對不起白家的事兒?你們的心太狠了!景琦,人得把心擺到當間兒啊!」九紅說完,轉身走出了房門。

  景琦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佳莉失望地看著父親,突然起身向裡屋走去。

  只剩景琦一個人呆坐著,他慢慢抬起頭茫然四顧,目光最後落在琴上。景琦抬手撫住琴弦,下意識地撥弄了一下,古琴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景琦又撥弄了一下琴弦,慢慢起身走出了房間。

  琴聲餘音淒婉,漸漸消失。

  老宅上房院北屋廳。

  景琦站在白文氏身旁,兇狠地盯著馮六。馮六戰戰兢兢地低著頭。雅萍、胡總管、香秀、王總管全在。

  白文氏來回看著景琦和馮六,最後不滿地望著景琦:「你甭瞪他,不是他告的狀!昨兒夜裡我都聽見了,瞧這通鬼哭狼嚎,吵得我半宿沒睡好。你打他幹什麼?」

  景琦:「沒打他,拿小棍兒敲了他幾下!」

  白文氏比劃著:「拿這麼粗的木棍敲他的踝子骨,這不叫打叫什麼?!」

  景琦:「他偷東西!」

  白文氏:「不就幾袋兒白麵嗎,你就缺這幾口袋面啦?他家裡要有吃有喝,偷你這幾口袋面幹什麼?」

  景琦:「是不在乎這幾袋兒面,缺什麼他跟我說一聲兒不得了嗎!」

  白文氏:「就你那閻王脾氣,他敢跟你說嗎?!馮六!」

  馮六:「哎,二老太太!」

  白文氏:「以後缺什麼跟我說,不准再偷雞摸狗的,聽見了沒有?」

  馮六:「聽見了!就這一回就夠我記八輩子的了,我還敢偷!」眾人都笑了。

  白文氏又沖著景琦:「廚子不偷,五穀不收!聽說你還要辭了他?

  叫他一家大小怎麼活?對待下人要寬厚,你的心就這麼狠!我最看不慣了!「

  景琦順服地:「是,媽教訓得是!」又轉對馮六,「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還不快回去上灶兒!」

  馮六忙謝恩:「謝謝二老太太!謝謝七老爺!」

  白文氏:「去賬房兒領個紅包兒,養養你那踝子骨!」大家又一陣哄笑。馮六忙退下。

  「老七,這些日子一直不見敬業。」白文氏忽然話題一轉,大家一下子都緊張了。

  「他從安國回來就病了,一直住院呐!」景琦趕忙編個理由支應著。

  白文氏:「在家嬌嫩慣了,出那麼遠的門兒,還能不累病了!……

  冬至要到了,今年得好好兒吃頓團圓飯。「

  景琦:「碼放心,一直在準備著呢!」

  白文氏:「櫃上夥計、先生們的節錢、節禮、新衣裳都齊了嗎?」

  景琦:「齊了!明兒我還要再過目。」

  老宅廚房院。

  一溜兒銅火鍋擦得鋥亮。

  雅萍、佳莉、翠姑、玉婷都在幫忙擇菜、洗魚、退雞毛,丫頭、老媽子送進出出吵吵嚷嚷一片混亂。十六歲的敬功和占元、佔先、占安等一幫孩子在抓雞,連人帶雞滿院子亂飛亂跑。

  老宅敞廳。

  五張大圓桌擺滿了做廳,杯盤整齊。幾十口子人,擁著二老太太轉過活屏進了敞廳。白文氏見景琦不在,問道:「春兒,老七呢?」

  黃春答道:「還沒過來。」

  白文氏:「去催!」

  聽差忙答:「是!」跑了出去。大家亂哄哄地讓座。

  丫頭們每人端一個冒著火苗的火鍋魚貫而入,每桌擺了一個。

  白文氏坐下,又看了一遍,問:「三老太爺呢?」

  雅萍道:「他說不在這兒添亂,三房自己過冬至。」

  「胡說!走,咱們攪和他們去!」白文氏說著站起來,大家呼叫著奔出敞廳後門。

  老宅三房院。

  白文氏在眾人簇擁下,一進院門即大叫:「老三,劫皇杠的來了!」

  穎宇忙出門:「喲,二嫂!上我這兒熱鬧來了!」

  白文氏往前走了幾步:「叫你上我那兒熱鬧去!」穎宇迎上來道:「我不去了,這兒都擺好了。」

  白文氏一把揪住穎宇的耳朵:「給我走!」大家歡呼起哄。

  穎宇歪著腦袋:「我去我去!二嫂,撒手撒手!去還不成嗎!」

  白文氏沒撒手,邊揪著穎宇耳朵向門外走,邊喊道:「孩兒們,把他那好吃的都搬咱們那兒去廣孩子們搶先沖進北屋,將七盤八碗盡皆搬出。

  新宅上房院北屋。傍晚。

  景琦和九紅站在東里間門口電話旁,景琦滿臉的不買帳,九紅滿臉的不服氣。二人正虎視眈眈對峙,屋外傳來聽差的喊聲:「七老爺,二老太太催您過去吃飯!」

  景琦:「知道了!」

  九紅執拗地:「你打不打?!」

  景琦著急地:「這電話我不能打!我得趕緊過老宅去,等著我呢!」景琦要走,九紅橫跨一步攔住去路,景琦無奈地瞪著九紅。

  九紅堅決地:「這電話不打你甭想走!」

  景琦責備道:「我早跟你說過,放印子錢是缺德的事兒!叫你們別幹了,為什麼不聽?!」

  九紅:「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用!我哥都叫人抓起來了,先把人弄出來再說!」

  「我怎跟我四哥說?」

  「他是警察廳長,他一句話就能放人!」

  「你哥這人心數就不正!從小兒就把你賣了,你還替他說話!」

  「那十二萬大洋還不是救了你的兒子!」

  「過了年就還你,甭拿這個說事兒!」景琦側身又要走,九紅又橫跨一步攔住:「我不要你還!」

  景琦:「他逼死了人命,這不是小事兒!找我四哥也沒用!」

  九紅:「有用沒用你打個電話試試!」

  景琦賭氣地:「要打你打!」

  「打就打!」九紅立即向電話走去,景琦要攔卻沒攔住。九紅摘下電話:「喂!我要西局4369. 」

  景琦先是怒視,轉瞬露出一絲冷笑,坦然看著九紅打電話。

  「喂!我找白景泗白廳長……喲,四哥呀,我是楊九紅,老七有事兒要跟你說!」九紅回身舉起話筒,「快著!等你說話呢,快點兒!」

  景琦無可奈何地接過話筒,瞪了一眼楊九紅:「啊,四哥呀,那什麼……那不是……今兒冬至啊……」

  景琦接著:「哎,那什麼……嗨!有個楊亦增的案子在你那兒嗎?……對對!……對!這楊亦增啊,是楊九紅的哥哥……」

  九紅面呈喜色,不禁拍了拍景琦,景琦卻管自接著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這案子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甭管是誰,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事兒跟我沒關係!」景琦「哢」地一聲掛斷電話,九紅大驚失色,呆呆地望著景琦,景琦挑釁地望著九紅。

  九紅氣得直喘大氣:「你這電話還不如不打呢!」

  景琦:「是你非叫我打的!」

  九紅氣急敗壞地:「有你這樣的嗎?!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就這樣,你自己搗鼓去吧!」景琦向門口走去。

  九紅洩氣地坐到臥榻上:「這個年是沒法兒過了!」

  老宅敞廳。夜。

  五桌人坐得滿滿的,丫頭們穿梭伺候,正中間一桌,小輩兒的只有敬功和七歲的占元坐在白文氏旁邊,還有穎宇、景怡、景琦、景雙、敬生,四世同堂。白文氏看著高興,便道:「老三,劃拳!不劃拳不熱鬧!」

  穎宇:「誰跟我來?!」

  白文氏:「景琦!跟你三叔劃!」

  景琦:「三叔的拳不靈。來!」

  「叫陣!來!」穎宇和景琦比劃著叫起來:「爺兒倆好啊……」兩人喊得震天響,占元嚇得捂上了耳朵。

  雅萍和玉婷也哈喝著劃上了拳,聲音越喊越大。

  穎宇輸了:「臭臭臭!行啊老七!」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有長進了你,再來!」二人又劃起來。但穎宇出手即輸,一旁的敬功道:「我跟三爺爺劃!」

  穎宇看著敬功:「你會嗎?」

  敬功:「會!我哥教我的!」

  白文氏:「正經的,你哥怎麼還沒出院,多少日子了?」

  敬功大叫:「媽,奶奶問我哥怎麼還沒出院?」

  女人桌兒上的黃春:「快了,過年就回來了!」

  白文氏:「什麼病?住這麼些日子。」

  景琦生怕白文氏問到自己頭上,忙低頭吃菜,殊不料,只聽占元可著嗓子冒出了一句:「我爸爸叫爺爺打折了一條腿!」

  「占元!瞎說什麼?!」黃春急忙訓斥道。

  廳裡頓時沒了聲音,喝酒的,吃菜的,面面相覷。白文氏不錯眼珠地盯著景琦,景琦忙掩飾地:「您聽小孩子胡說呢!沒事兒!」

  白文氏:「為什麼打他!」

  景琦裝作輕鬆地:「在安國賭錢,輸了十幾萬還不該打?!」

  白文氏:「真不懂事!那賭場都是設好了局叫你上他的套兒!可十幾萬也不至於打折一條腿呀!」

  景琦:「沒有,就傷了一點兒皮!」

  白文氏:「甭蒙我,你打人向來手黑!我也看出來了,你們現在什麼都瞞著我,這年還過不過了?!」

  占元天真地:「祖奶奶!年關難過啦!」

  大家都嚇了一跳,景怡、穎宇、景琦大叫:「胡說!」「打嘴!」「大過年的說這種話!」占元嚇得惶恐地望著大人們。

  穎宇:「二嫂!瞞著才好呢!眼不見心不煩,管那閒事兒呢!」

  白文氏看著神色緊張的人們,心裡明白了八九,口氣頓時緩和下來道:「怎麼了,剛還挺熱鬧的……敬功,跟你三爺爺劃拳!今兒非把他灌醉了不可!」

  穎宇:「把我灌醉了,我就往桌兒底下一出溜兒,逛四牌樓了我!

  來!「

  各桌又大呼小叫地劃起了拳。景琦餘悸未消,不時偷眼觀察白文氏神色。白文氏若無其事,笑著給占元夾了一塊火鍋裡的驢肉:「這是驢肉,烤鴨爐裡烤的,帶熏肉味兒,一點兒不膩……」

  老宅上房院屋廳。夜。

  景琦坐在椅子上等白文氏,香秀抱著狗站在一旁,槐花給景琦端上茶。

  景琦:「香秀,你還欠我的啊!」

  香秀:「欠什麼?」

  景琦:「裝傻不是!」

  香秀不好意思地:「那荷包兒我早做好了,不敢給您!」

  景琦:「為什麼?」

  香秀:「繡得不好,怕您不喜歡。」

  景琦:「給我看看。」

  香秀:「不許說不好!」

  景琦:「那我喜歡不喜歡都得說好!」

  白文氏換好衣服從裡屋出來道:「人家孩子整整繡了一個多月,熬了好幾宿,拆了繡,繡了拆的……」她坐到椅子上。

  香秀:「哎呀,別說了!」景琦接過荷包故意問:「繡的是什麼?」香秀說:「您猜。」景椅便說:「鴨子?」

  香秀:「不是。」

  景琦:「野雞?」

  香秀著急了:「哎呀,瞎猜,是鴛鴦!」

  白文氏笑了:「他早看出來了,存心逗你呢,你們都出去吧!」香秀、槐花出屋後,白文氏臉上沉重起來:「說!家裡出什麼事兒了?」

  景琦強作鎮靜:「沒有啊!不就敬業太不爭氣嘛!」

  「你就打折他一條腿?」

  「您聽小孩子瞎說呢!」

  「那年關難過也是小孩子胡說?小孩子才說不出這種話來呢!

  一準是聽了大人的話他學舌才說的,是不是?「

  「媽,您就甭管了。」

  「我不管,可我得知道!」

  「其實您知道,原來宮裡欠咱們二十多萬,全都沒了。」

  「還有呢?」

  景琦支吾著:「還有……執政府又派了咱們一筆軍餉。」

  「多少?」

  「咱替藥行擔了一半兒,二十五萬。」

  白文氏又問著:「還有呢?」

  景琦裝得非常真誠:「沒了,真沒了!」

  白文氏似信非信地望著景琦:「還有!——你不敢說了。」

  景琦已鎮定自若,笑望著白文氏。

  白文氏:「媽經過的事兒多了,都是絕處逢生啊!不也闖過來了嗎?!唐僧取經還有九九八十一難呢,你一關一關的闖吧!我知道你的性子,難不住你!我老了,幫不上你的忙了,可咱這大宅門兒,不管到什麼時候,你都得給我撐住!」

  雲香閣妓院。

  敬業拄著一根手杖一瘸一拐剛進門,院兒裡的「大茶壺」即高喊「接客——」迎上來。敬業還未說話,看見穎宇在老鴇珍兒和三個妓女的陪同下走出花廳。

  珍兒:「三老太爺一點兒面子都不給,今兒不說好了不走了嗎!」

  穎宇推託著:「有事兒,真有事!」穎宇抬頭看到了敬業,不禁一笑。

  敬業趕忙著:「三爺爺。」

  穎宇走上前:「你小子來了!」幾個妓女也招呼著:「大爺!」

  敬業打趣地:「三爺爺,這麼大歲數了,還行嗎?」

  穎宇不服氣地:「還行嗎?!捧著呢!問問她們!」妓女們都「咯咯」他捂著嘴笑。

  穎宇指著拐棍兒:「腿叫你爸爸打折了?你爸爸手真黑!怎麼好些日子沒見你來了?」

  敬業不好意思地:「三爺爺,我是——囊中慚愧呀!」

  珍兒:「別站著呀,屋裡說。」

  穎宇:「珍兒,你們別在這兒亂,我們就這兒說兩句。」穎宇把敬業拉到一邊,「沒錢花了?」

  「打安國一回來,我爸爸就不叫我再沾櫃上的錢!」敬業很是沮喪。

  穎宇低聲道:「有一筆大生意你做不做?賺一把夠你三五年花不完!」

  敬業眼睛一亮:「什麼生意?」

  穎宇:「直系的軍需處,要做冬天兒的軍裝,叫我包下來了,只要有五萬塊大洋的本兒,辦兩個被服廠,不出三個月能回來十幾萬,幹不幹?」

  「我上哪兒弄五萬大洋去?」敬業一聽有些洩氣。

  「你呀——有一個人准幫你的忙!」

  「誰?」

  「你們新宅的大總管王喜光!」

  「他行嗎?」

  「他管內賬房兒,你得給他好處,懂不懂?」

  「懂懂!」

  「人不知鬼不覺,三個月以後把錢再還給他,紅利咱們對半兒分!」

  新宅三房院客廳。

  王喜光:「仨月?!你還得上嗎?」

  敬業:「只要被服廠一投產,錢立馬兒就回來。」

  王喜光擔心地:「開業!萬一要回不來,我這蠟可就坐大啦!」

  「想吃羊肉就別怕膻!」

  「我倒無所謂,萬一七爺知道了,您那條好腿可也就是了!」

  「王總管,錢一賺回來,咱們四六開,你拿大頭兒還不行?!」

  「我不指望賺這個錢,白家對我不錯,我知足,我可把醜話說頭裡,出了事兒別把我扯進去!」

  「那不會!」

  「現在只有你奶奶辦七十大壽的一筆銀子,我挪一半兒出來。大爺,也就是您,我可擔著大風險呐!」

  「你知我知,刀擱脖子上也不會說出去,仨月還不一眨眼兒的工夫,多少人賊著這批軍裝呢!我三爺爺算是手眼通天!」

  海澱花園子。

  花園子已完工。假山、涼亭、樓館錯落有致,甚是講究。

  景琦:「行,活兒幹得不錯,明年我們二閘的老花園子也得修了,還交給你們介包工頭陪景琦邊視察邊走,後邊跟著僕人、工匠。

  包工頭:「那謝謝七老爺了,是不是先把這邊兒的賬結了,倆月沒發工錢了。」

  景價:「找王總管去,這事兒別跟我說。」

  包工頭:「我找了好幾回了,他推三阻四的就是不給!」

  景琦一愣,站住了:「這是幹什麼?王喜光來了嗎?」

  僕人:「來了,在鹿圈兒呢!」

  「去叫他來!」僕人忙跑去。

  花園子鹿圈。王喜光站在鹿圈外圍牆邊的房頂上,俯瞰鹿圈,看圈的站在一旁。

  僕人跑來:「王總管,七老爺找您!」

  王喜光向下看著:「什麼事兒?」

  僕人:「包工頭找七老爺要賬呢!」

  王喜光急忙從梯子上走下來:「這個王八蛋,這不是毀我嗎!你沒見我這些日子老躲著七老爺嗎!」

  僕人:「出什麼事兒了?」

  王喜光:「別問了,是癤子就得出膿,這下兒可要『嘣噔嗆』了!」

  花園子晚香院院內。

  包工頭正向景琦指點著說院裡的情況,王喜光匆匆來到景琦前:「七老爺找我?」

  景琦:「你怎麼還不給他結帳?」

  王喜光:「結,結!沒說不結!」

  景琦:「這就去吧!老太太的壽誕沒多少日子了,得趕緊操辦。

  李頭兒,你跟王總管去!「

  「是是!」包工頭走了,王喜光卻沒動窩兒。

  景琦:「去呀,怎麼啦?」

  王喜光靠近景琦:「我得跟您說個事兒!」王喜光把景琦推進晚香堂正廳,弄得景琦一頭霧水。

  「七老爺,我做了一件糊塗事兒!」王喜光一臉懊悔神色,「大爺拿了五萬銀子開了兩個被服廠,給軍隊做軍服,現在拿不出銀子來!」

  景琦大怒: 「你混帳! 我他媽抽你!」說著擺出架勢就要抬腿。王喜光深知「腳耳光」的厲害,慌忙攔住。

  「七老爺,七老爺!我還沒說完呢!」

  景琦忍住火兒:「說!」

  王喜光:「結果,大爺在軍服裡邊絮的都是爛紙,叫人家查出來,把大爺下了軍牢了!」

  景琦傻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王喜光:「一個多月了,沒敢回您,一直上下打點,想把大爺先救出來,可這事兒犯到關家手裡了,關靜山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景琦氣得不知如何發洩:「你他媽的……混帳……王八蛋!你他媽……什麼東西!誰叫你把錢給他的?!」

  王喜光:「他是爺,我雖說是總管,可還是個下人,大爺要錢,我敢不給?!」

  景琦瞪著眼:「叫他找我呀!」

  王喜光:「大爺說仨月就能還上,我想不會出什麼錯兒,這事兒又是和三老太爺合夥兒幹的!」

  景琦恍然大悟:「怪不得前些日子,三叔兒老往敬業那兒跑!哎,你得了好處了吧?」

  王喜光十分虔誠地:「不敢。大爺倒是說過。我說,我從宮裡被趕出來,無路可走,是七老爺收留了我,白家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幹那喪良心的事兒。不信您問大爺!」

  景琦:「這下兒可砸了,這老太太的壽誕還辦不辦了?!」

  王喜光:「我看一切從簡吧!」

  景琦:「說得容易!那麼一來,老太太能不起疑心?千萬不能叫她知道!三老太爺呢?」

  王喜光:「躲了。我好些天找不著他,聽說在韓家潭雲香閣呢!」

  景琦:「又躲到窯子裡去了!得找他要錢,壞主意准是他出的,他傾家蕩產也得賠出來!」

  雲香閣內。

  景琦從花廳中走出,氣衝衝地四下張望,珍兒、「大茶壺」、一個妓女緊跟其後。珍兒道:「七老爺,您別找了,三老太爺真沒來!」妓女也說:「好些日子沒來了!」景琦不理,又沖向了西屋。

  進了西屋,景琦轉了一圈兒又出來了。

  珍兒:「您瞧,沒有不是!」

  景琦:「你們把他藏哪兒了?」

  珍兒:「您各屋都看了,還能往哪兒藏?!」

  景琦罵著:「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出了事兒當縮脖兒王八,總有碰見那一天!」大步走出了院子。

  見景琦出了院兒, 珍兒等人忙進西屋, 走到一長卷掛畫兒前,撩開了畫兒,「大茶壺」打開一個暗門,穎宇從小暗房中鑽出:「走了?」

  珍兒:「怎麼嚇成這樣兒,他不是您侄子嗎?」

  穎宇:「他是我侄子?!我是他孫子!這位閻王爺,一棍子愣把他兒子腿給打折了,我這把老骨頭經得住他折騰?珍兒,把那……」穎宇剛要坐下,突然院裡響起景琦的大叫聲:「你們聽著,都給我出來!」

  穎宇大驚:「祖宗,怎麼又回來了!」忙又鑽進小暗室。

  珍兒等人以為景琦發現了她們的把戲,見景琦並未近前,便推開屋門應聲兒道:「七老爺,您有什麼吩咐?」

  景琦站在院內大叫:「我三叔兒來了告訴他,說我找他,叫他等著我!」

  珍兒忙答應:「一定一定!他來了我告訴他!」

  目送景琦轉身又出了院子,珍地等忙進屋打開了暗門:「出來吧,這回真走了。」卻不見動靜。

  暗室裡,穎宇坐在小凳上,兩眼發直,不能動了。珍兒還以為他修煉什麼呢,叫道:「出來呀!」

  「大茶壺」探身一看:「壞了,閉過氣去了!」忙上前連拖帶拽把穎宇弄出來,放到椅子上。珍兒指著穎宇人中。「三老太爺!」「老太爺!」眾人連喚不停,穎宇兩眼發直沒有反應。

  珍兒急了:「水!水!噴水!」

  妓女忙端茶碗喝了一口,「撲——」照穎宇臉上噴去。穎宇醒了,眨著眼看著三人,有氣無力地:「我真是他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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