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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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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廳公事房。 幾位藥行管事的緊跟在景琦左右匆匆走進院子,七嘴八舌埋怨著:「七老爺,這事兒您得給人們做主!」「會長,派軍餉也不能沒結沒完,我們承受不起了!」「您跟關家還沾親,多多美言幾句吧!」…… 景琦回身抬手止住眾人:「諸位,你們先回去,等我問完了再說!」 大家停住了,景琦進了屋。 見景琦進屋,一身軍裝的關靜山從椅子上站起,吩咐兩個衛兵:「你們先出去!」衛兵走出後,關靜山向景琦一拱手:「七老爺名震京城啊!」 景琦不卑不亢道:「什麼事兒?」 關靜山:「一身正氣執法如山,不愧藥行的領袖!」 景琦笑了:「坐坐,這本是家醜,家醜!本來這家醜不可外揚,可這種風氣一長,後患無窮!」 關靜山:「說到頭兒還是七老爺財大氣粗!小本經營的來這麼一下子就倒閉了,七萬兩啊!我這軍需官還得靠您這大財主啊!」 景琦:「別開玩笑了,關旅長才真是財大氣粗呢!」 關靜山:「談正事兒吧,段執政從天津到了北京,你看軍餉又派下來了!」 景琦:「年初不剛派過嗎?」 關靜山:「多事之秋!打起仗來誰還管你年初年底?各行都派了,你們藥行是五十萬兩。」說著站起身,「就拜託七爺了!」 關靜山說完向外便走,景琦忙上來攔住,「哎哎,關旅長,這太叫我為難了,連年的戰亂,這幾位大帥打來打去,藥行生意不好做呀!」 關靜山嘲弄地:「七老爺,七萬兩的藥一把火就燒了,您跟我哭窮,誰信呐?這是軍令!跟我說也沒用,您也心疼心疼我們窮當兵的!」 景琦:「關旅長,不是哭窮,這不是我一家的事兒,我怎麼跟藥行的人說?」 關靜山拉下了臉兒:「就說是執政府的命令。誰敢抗命違令,那可就不是在這兒見面兒了!」關靜山不容景琦再說,拉門走了出去。 幾位藥行管事仍困在門口,見關靜山和兩個衛兵離去,忙把隨後出來的景琦圍住了。 有的喊:「七老爺,五十萬兩,這不是要咱們的命嗎!」有的歎:「這個年是甭想過了!」有的悲:「七老爺,我除了上吊別無出路!」還有的出主意:「往上找找人,托託人情吧!這太不講理啦!」…… 景琦無奈地:「講理?跟誰講理?!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 便宜坊飯館單間。 一桌豐盛酒席。景琦舉杯站起,趙五爺、塗二爺、許先生、大頭兒、二頭兒、敬業、景怡全跟著站起來。 景請看著眾人:「今兒這酒席,我向諸位賠個禮,我親眼看見塗二爺、許先生把辭呈扔火裡邊兒燒了,這是給我面子,我先幹了!」景琦一仰臉喝乾杯中酒,大家忙也幹了杯落座。 塗二爺感慨道:「我們塗家三代在白家老號效力,這塊牌子就是靠貨真價實創出來的,大老爺、七老爺不愧是白家的傳人!」 飯館掌櫃的郝爺一掀簾進來了:「七老爺,我這兒剛聽說您大駕光臨!」 景琦:「郝掌櫃,坐下喝兩盅!」 郝掌櫃:「不啦不啦!今兒太忙,改日改日!」 景琦從懷中掏出一個大錢包拍在桌上:「老規矩,拿去給大夥兒分分!」 郝掌櫃也不客氣,拿起了錢包:「我替他們謝七老爺,慢慢兒吃!」 郝掌櫃回身出屋喊道:「七老爺有賞!」接著外面傳出一片喊叫聲:「謝七老爺啦——」「謝七老爺賞——」 許先生:「七老爺真行,您也不數數多少錢!」 景琦:「錢是三八蛋,數他幹什麼!」大家都笑了。 敬業也笑了:「人都說命是王八蛋,見了錢就不要命了!」 「敬業,我有話要說,你好好聽著!」景琦轉臉對塗二爺、許先生,「二位還記得庚子年,我媽托二位帶我去安國、營口辦藥麼?今兒我照樣有這麼一托,我把敬業托給二位了。」 塗二爺:「這不合適,大爺是大學畢業,學問比我們深!」 景怡:「二位別客氣了,那年景琦從營口回來,對二位佩服得五體投地!」 景琦:「敬業,這次辦藥,一路上要好好聽二位爺的話,有學不完的本事!」 敬業大出意料,愣愣地望著,茫然地點點頭。 一個夥計端碗湯走了進來:「七老爺,灶上敬您一碗雞絲湯。」 景琦:「哈頭兒吧!」 夥計答道: 「沒錯兒! 」說著放下湯,回手拿出景琦的錢包打開給景琦看:「乾乾淨淨!」夥計走了。景琦笑了笑,將空錢包揣回懷裡。 大頭兒看著景琦:「七老爺,年關難過啊!宣統是上出了宮,可紫禁城長春、儲秀、乾清三宮,加上頤和園欠咱們的二十二萬兩藥款打了水漂兒了,我去執政府問,說叫咱們去找溥儀,我上哪兒去找他去?!」 趙五爺接道:「找到溥儀,他也不會給咱們銀子!」 二頭兒:「還有,八月南邊往北京的鐵路斷了,咱們起運的藥材改了水運,至今下落不明。」 景琦面容愁苦地:「還有五十萬兩軍餉卡著咱們脖子呐!」 景怡:「這明明是關家跟咱們過不去,裡裡外外幾十萬兩,甭說那些小戶,就是咱這大戶也撐不住啊!」 景琦望著大家:「屋漏又遭連陰雨,百草廳又要渡難關了。諸位看在幾代人交情的份兒上,咱們同舟共濟!我拜託諸位了,我也給塗二爺、許先生送行!敬業,回去準備準備,後兒一早兒動身!」 老宅上房院北屋廳。 敬業:「我不去!奶奶,我去幹什麼?」 白文氏:「你去跟著學點兒本事嘛!」香秀在給老太太捶肩,黃春站在一邊。 敬業:「跟著去買藥,能學什麼本事?」 白文氏:「你懂什麼?這裡學問大了,當年我叫你爸爸……」 敬業急赤白臉地:「這都哪年的事兒了?我都大學畢業了,我不想弄這中醫、草藥!」 白文氏:「你就是在家裡享慣了福,出去怕吃苦是不是!」 敬業:「我是國文系畢業的,怎麼能去買藥賣藥呢!」 白文氏對黃春說:「你瞧,咱們家出了逆子貳臣了。」 黃春:「是你爸爸叫你去,誰敢說個不字!」 敬業:「奶奶去說,奶奶說不叫我去,爸爸不敢不聽!」 白文氏:「我不能說!了得了!這樣吧,叫個丫頭陪著去,一路兒伺候著。」 黃春叫道:「媽,哪有這規矩呀?小孩子總得吃點兒苦,要不是當年景琦叫您趕出去吃了那麼多苦,他才沒出息呢!」 白文氏:「敬業不是還小嗎!」 黃春:「景琦出去的時候還沒他大呢!一到孫子身上您這心就這麼軟了?」 白文氏笑了:「嗨,我老了!就這樣吧,叫槐花丫頭跟著去,多帶上點兒錢,告訴景琦,就說是我說的!」 去安國的路上。 兩輛馬車緊跟著走在土路上。後面車上,牛黃趕著車,車裡鋪著厚褥子,放著大靠枕,敬業滿臉不高興地歪在車裡,槐花靠坐在車前;前面車上,狗寶趕車,徐二爺、許先生坐在車上。許先生悄悄回頭看了看後面,回過臉兒:「這算什麼?辦藥還帶個丫頭!」 塗二爺:「別說,二老太太的主意,七老爺也沒轍。」 許先生發愁地:「這趟差事怎麼弄啊?!」 塗二爺:「對付!對付著別出事兒就行了。」 許先生長歎一聲:「唉!——七老爺呀,一世英雄,後繼無人!」 塗二爺:「難說,七老爺也是不爭氣才叫二老太太趕出去的。」 許先生搖搖頭:「不一樣,不一樣!他那不爭氣裡就透著那麼一股子爭氣!您再瞧瞧後邊那位爺……」 塗二爺勸道:「少說兩句吧,咱們只管當差!」 後面車上,敬業睡著了,槐花輕輕拉了條夾被給敬業蓋在身上。 兩輛馬車遠去。 安國一客棧院內。早晨。 槐花正在北屋門口刷牙, 見塗二爺、 許先生走來,忙漱了口,小聲地說道:「大爺沒起呢。」 塗二爺:「叫一聲兒!」 槐花搖搖頭:「我可不敢!」 許先生:「算了吧,咱倆走!」 塗二爺走了兩步,覺得不對勁兒,便道:「不行,回去怎麼跟七老爺交代呀?我叫,大爺!大爺!」 沉默片刻,敬業終於搭了腔:「什麼事兒?」 塗二爺:「今兒開市,您得到藥王廟上香!」 「坐這一道兒車,差點兒沒把我顛散嘍,叫我歇會兒行不行?」敬業在屋裡發著牢騷。 塗二爺耐心地:「大爺,咱們百草廳人不到就開不了市,這是規矩!」 敬業卻振振有詞:「哪兒那麼多規矩,這都誰立的規矩?!白家的人要死絕了,這藥材市場就不做買賣啦?!」 塗二爺被噎得伸脖子瞪眼說不出話來,回頭看著許先生和槐花,無言指著屋裡。槐花捂著嘴偷偷地笑。許先生拉了塗二爺一把,擺手示意:「走吧,走吧!」塗二爺仍不死心,又回頭叫:「大爺,話不能這麼說……」 許先生忙用力拉塗二爺:「走!走,走——」塗二爺只好無可奈何自找臺階道:「我……那開了市我再接您來吧!」許先生不由分說將塗二爺拉走了。 二人剛走,敬業在屋裡叫道:「槐花!」 「在這兒呐!」槐花應著忙進了屋。 「去問問,這兒有什麼好玩兒的地方沒有?」敬業吩咐道。 安國藥材市場。上午。 一夥計在棚鋪門口大喊:「大黃五十斤,青島德記藥行——」 另一門臉兒前夥計高喊:「川黃連一百斤,深州濟仁堂——」 許先生正與瑞記掌櫃談價錢,扒拉著算盤子兒;塗二爺回頭看去,瞥見遠處站著敬業和槐花。敬業戴著墨晶眼鏡,無聊地站在街心四下張望,槐花抱著衣服、坐墊兒和一個小包袱站在旁邊。塗二爺拉了拉許先生,一努嘴,示意他:「嘿嘿,快瞧那位爺!」 許先生扭臉兒看了看,歎口氣,搖了搖頭。塗二爺又道:「這哪兒叫來辦藥,亞賽那逛幡桃宮廟會!」 許先生知道,這回辦藥是用不著跟這位不敬業的敬業大爺商量什麼了,便說道:「甭問他了,買吧!」 小吃攤。 桌上一碟口條,一碟肚絲,四碗打鹵麵。敬業愣愣地看著,「這是什麼東西?」 塗二爺:「您嘗嘗,口條!」 敬業厭惡地:「這是人吃的東西嗎?」 塗二爺和許先生都一愣,無言以對。敬業擺弄著筷子:「幹嗎吃這麼苦?那邊兒有好館子。」 塗二爺:「出差在外從來都這樣,不能給東家糟蹋錢。」 敬業不屑地:「錢是什麼?錢是王八蛋!」 塗二爺:「你還是留著給二老太太、七老爺買點兒東西什麼的,表表孝心。」 敬業:「家裡什麼沒有,用得著我買?走,我請二位!」 許先生忙拒絕:「別別!這就挺好,當年你爸爸吃得香著呢!」 「那你二位吃吧。」敬業一撇嘴,「槐花,咱們上那邊兒吃去。這不是人吃的東西!」 說罷起身而去,槐花忙拿上東西跟著走了。塗二爺和許先生驚訝地望著他的背影。 塗二爺:「行嘞!許爺,今兒咱倆也闊一回,吃雙份兒!」 許先生:「他倒學得挺快,錢是王八蛋!」 塗二爺:「沒錯兒!花錢學得挺快。咱倆不是人?」 許先生:「吃!」 塗二爺:「吃!吃完這碗吃這碗,反正咱倆也不是人了。」 安國一客棧客房內。夜。 在電燈下,塗二爺和許先生打著算盤對賬,許先生撩開窗簾向外望,只見北屋裡黑著燈,不放心道:「還沒回來呐?!」 塗二爺:「打吃完晌午飯到這會兒,一天不見影兒!就這麼著了?」 許先生:「平平安安把他帶回家,咱們就算交了差了。人各有志,不能強求!」 塗二爺:「你說七老爺怎麼生了這麼個東西?!」 許先生:「回去以後,這兒的事兒,千萬別提,咱們來個『上天言好事』!」 許先生:「也難說,大學畢業,一肚子學問,幹咱們這行屈才了!」 忽然院裡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許先生忙撩窗簾向外看,見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沖過來,槐花驚慌地搶上幾步先進了門:「大爺出事兒了!」 塗、許二人大驚,忙站了起來,塗二爺忙問:「出什麼事兒了?」 隨後進來的大漢說道:「我是聚源號賭局的夥計。你們大爺在我們那兒輸了十二萬兩銀子,拿不出現錢來,叫我找你們二位,哪位姓塗?」 塗二爺:「我!」 大漢上下看了看塗二爺:「拿銀子吧!」 塗二爺:「哪兒對哪兒就拿銀子?!大爺呢?」 大漢:「我們東家把人扣了!拿銀子換人!」 塗二爺大怒:「我告你們去!沒了王法了!」 大漢:「您告去吧!這賭局是縣太爺設的,省長、督辦都有股兒在裡頭,你敞開兒去告!」 塗二爺和許先生都傻了。許先生只好用商量的口氣道:「我們是來辦藥的,攏共還有五萬銀子,不夠您這一半兒呢!」 大漢:「你們不是百草廳白家老號嗎?甭說十幾萬,百八十萬也拿得出,這是你們大爺說的。」 塗二爺:「我們大爺真會說!這樣行不行?你們先放人,就是弄銀子我也得回北京去弄。」 大漢:「沒那規矩,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塗二爺又急了:「反了你們了!你以為沒地兒告你們去,我們家四老爺是北京警察廳的廳長!」 大漢:「那沒用!他當他的廳長,管不著我們這一段兒!」 許先生:「人呐?」 大漢:「那你放心,好吃好喝好待承。」 「槐花,你怎麼不在那兒盯著?」塗二爺責怪道。 槐花:「他們不叫,那兒有人伺候。」 塗二爺:「你帶他去賭局幹什麼?!」 「講理不講?我連賭局的門兒沖哪兒開都不知道!大爺非要去,找攔得住嗎?!」槐花說著說著哭了。 「塗二爺,礙著丫頭什麼了!你別不分青紅兒都給一竿子!」許先生又對大漢,「你得叫我們見見大爺吧?」 大漢:「那成!」 「快走,快走!大爺還不定嚇成什麼樣兒了呢!」塗二爺道。四人匆忙出了門。 賭局後院。夜。 院內石桌上,五六個打手在喝酒。大漢帶著徐二爺、許先生走進院,直奔西屋。大漢推開門,二人一進門都愣住了,炕上一位姑娘正伺候著敬業抽大煙。敬業連頭都沒抬。塗二爺不禁道:「大爺,您真自在!我們倆都急死了!」 敬業仍躺著:「急什麼?我挺好!」 塗二爺:「這東西可抽不得!一上了癮……」 敬業不耐煩地:「行了行了,銀子拿來沒有?我不能老在這兒呆著!」 許先生:「沒那麼多,好傢伙,十幾萬!得回北京取!」 敬業把眼一瞪,哈喝著:「取呀!快取呀!」 塗二爺:「那七老爺那兒怎麼說?您說我怎麼說?!」 敬業猛地坐起:「別,別跟我爸爸說!找我奶奶!」 許先生:「二老太太快七十了,聽說這事兒,要嚇出個好歹來……」 敬業:「先跟我媽說,叫她告訴我奶奶,反正別叫我爸爸知道!」 塗二爺忍無可忍:「大爺,我說句不中聽犯上的話,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您還沒事兒人似的!您這是出來辦藥嗎?我回去有什麼臉見七老爺!」 敬業滿臉不高興,無動於衷地叫著。 塗二爺又氣又恨:「我跟了你們白家三代人,我就服了您了!許爺,咱們走!」說罷憤憤地轉身而去。 許先生不知如何是好,有意緩和,忙轉身對敬業道:「大爺放心,我們回去拿銀子。」說畢也忙走了。 敬業發了一會兒愣,忽然氣憤地:「什麼玩藝兒!喜兒,過來,親熱親熱!」 賭局大門口。夜。 塗二爺對大漢:「我可告訴你,好好兒待我們大爺,你們要敢動他一根毫毛,我砸了你們的賭局!」 大漢:「那銀子呢?」 塗二爺:「十天之內給你送來!」 大漢:「十天之內你要不來呢?」 塗二爺:「我人扣在這兒,能不來嗎?!」 大漢:「銀子一到立馬兒放人,銀子不到……」 徐二爺:「跑得了我們倆,跑得了白家老號嗎?!整個兒安國你打聽打聽!」 大漢二話沒說,轉身進門了。塗二爺和許先生對著臉兒發愣,片刻後,塗二爺道:「咱們倆得留一個在這兒。」 許先生:「我留下吧,你把槐花也帶走,留這兒也沒用。」 塗二爺要走卻又站住了,一臉的為難:「這事兒回去怎麼說呀?」 許先生:「反正不能叫七老爺知道。」 塗二爺:「我想的正相反!只能跟七老爺說,不能叫二老太太知道。至於七老爺怎麼處置咱們倆,那只好聽天由命了。」 許先生感歎地:「老了,老了,栽這麼個跟鬥!」 塗二爺:「我得連夜趕回去,大爺就交給你了。」 範記茶館。 單間裡。塗二爺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不時撩門簾向外看,槐花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茶館門口不遠。王喜光陪景琦從胡同口拐出來,看看快到茶館了,王喜光停住了,說道:「我不進去了,塗二爺說只請您一個人兒來。」 景琦:「出什麼事兒了?」 王喜光:「誰知道,反正臉色兒不大好。」景琦也不再問,揮揮手,幾步進了茶館。 景琦突然撩簾進門,正焦急的塗二爺反而愣住了。槐花忙站起不安地望著。 景琦問道:「出什麼事兒了?怎麼跑到這兒來說話?」 槐花忙答:「塗二爺說不能回家,不能叫人知道我們回來了。」 景琦知道出了大事兒:「怎麼回事兒,敬業呢,許先生呢?」 塗二爺不知如何說好,沖著景琦發愣,槐花緊張地望著塗二爺。 景琦著急地:「說呀!碰上劫道的了?」 塗二爺:「七老爺,我對不住您,我該死!我真沒臉見您呐!」 景琦急得直跺腳:「急死我了,倒是說呀!」 槐花:「大爺在安國賭錢,……輸了十二萬,叫賭局把大爺扣了!」 景琦坐到椅子上半天沒說話。塗二爺激動地說道:「七老爺,從老太爺那兒起我當學徒,跟了白家四十多年,一輩子謹慎小心,沒出過一點兒錯兒!您把大爺托給我,叫我把人弄丟了,要打要罰,我都情願!」 說罷,塗二爺老淚縱橫跪了下去,景琦忙一把抱住:「老前輩,老前輩!您是我叔叔輩兒的,您這是幹什麼?快請坐!」 塗二爺哆哆嗦嗦地掏出辭呈:「我沒臉再在白家幹下去了,我知難而退,我也不去二老太太那兒辭行了,沒臉見人!」 景琦一把抓過辭呈,看都不看就撕碎了:「別這麼說,我知道您和許先生的為人,這麼多年白家老號全靠幾位老先生撐著呢,您要走了,不是拆我的台嗎?再說敬業是大爺,你們哪兒敢管他?!……是敬業不爭氣,礙著你們二位什麼了?別瞎想!」 塗二爺:「我就不該叫大爺去呀!」 景琦:「別的好說,這事兒真不能叫二老太太知道。」 槐花:「趕快拿銀子先把大爺贖回來再說!」 景琦氣憤地:「贖什麼?叫他死!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塗二爺:「生氣歸生氣,人哪兒能不救?!」 景琦:「怎麼救?!甭說十二萬,一萬二我都拿不出來。你算算,二老太太七十大壽,這十萬銀子不能動吧?老太太還有幾個整壽?! 剛籌來的軍響,百草廳負擔了一半兒。是從濟南、天津、西安、南京五家兒湊來的,能動嘛?上個月一把火燒了『九轉金丹』七萬兩,宮裡欠的二十二萬銀子打了水漂兒。你還不知道吧,水路起運的兩船藥材叫土匪劫了,裡外裡八十萬銀子沒有了!我拿什麼去贖他?「 新宅上房院。夜。 院裡一片黑暗,只有西廂房還亮著燈。 燈下。九紅從小抽屜裡拿出一摞銀票,轉身交給景琦:「數數,十二萬!」 景琦驚訝地望著:「你哪兒來這麼多錢?」 「你甭問!」說完九紅轉身坐到了床上。 景琦走到九紅前,將銀票放到床上:「你不說明白了我不要!」 「反正不是你們白家的錢,我又沒偷沒搶。」 「那是哪兒來的?」 「我說出來,你不許跟我瞪眼?!」 「我瞪什麼眼呐!」 「告訴你吧,這是我哥哥嫂子放的印子錢。」 景琦立即瞪起了眼。九紅看著他:「我說什麼來著?瞪眼不是?!」 「不是瞪眼,怎麼幹這缺德事兒!」 「又不是我幹的!我跟他們說,錢也賺夠了,過了年叫他們收手不幹了。」 「還等過了年?打今兒起就不能再幹了。印子錢沒有不沾血的,這錢我不能用!」 「我可是一片好意,敬業是你的親兒子。管他什麼錢呢,先把人弄回來再說!」 「唉!這可真是有病亂投醫了。」 「反正也不是我養的兒子,你自己瞧著辦!」 「我過了年就還你,你哥哥嫂子也得管著點,別由他們性於幹。」 景琦起身走向門口,九紅在後面道:「是啦!七老爺……今兒在哪兒睡?」 景琦猶豫了一下,又走回來,九紅忙上前伺候景琦脫衣服。 北海公園茶座。 北海已是初冬的景色,景琦和戲班子的齊福田、陳月升在吃點心喝茶。 齊福田:「七老爺,這事兒我沒辦成,慚愧!」 景琦關心地:「萬筱菊怎麼說?」 齊福田:「他說你妹妹是個尊貴的人,金技玉葉,怎麼能嫁個戲子,實在是高攀不上;再者呢,他孩子老大都二十好幾了,不願叫人說閒話兒。說到頭兒吧,他太太也不會答應這件事兒!」 景琦笑了:「一點兒商量都沒有?」 齊福田:「一點兒商量都沒有!七老爺,我也是個唱戲的,這門兒親不合適!甭說過來做個小,做個正兒八經的太太都不合適。陳爺,您說呢?」 陳月升:「除非唱出《十三妹》,何玉鳳碰上了張玉鳳,可這不是那裡的事兒啊!」 景琦:「我明白了,謝謝二位,我本來也沒打算成,經不住我妹妹死乞白賴地纏磨,這才硬著頭皮求二位。行,有個准話兒就成了!」 街道。 景琦趕著馬車小跑著行駛。路邊收音機裡傳出梅蘭芳《玉堂春》的唱腔。 一家剛開張的金龍包子鋪門前,祝賀的人群圍了一堆。有人舉著一掛鞭炮。景琦的車剛到包子鋪門口,鞭炮突然響起,駕車的騾子突然驚了,揚頭驚叫狂奔起來。 景琦忙拉緩繩,大叫:「籲——」 騾子根本不聽喝,奮蹄向前。 人們向路邊躲閃,大叫:「跳車!」「快跳!」「別管車子!」「驚了!」…… 景琦拼命用力勒韁,大叫:「籲!籲!籲!——」 但騾子仍奮蹄狂奔…… 永定門外。 馬車慢慢地停下來。駕車的景琦仍不停地低聲喊著:「籲——籲」 景琦跳下車,上前拉住騾子,輕輕地拍著,撫摸著。 沿路邊一溜兒賣吃食的小攤兒。賣包子的搭著話:「好傢伙,真懸!愣沒把您顛下來。」 景琦放下鞭子,走到一個賣茶湯的小攤兒跟前:「來一碗!」 「好咧——茶湯一碗——」夥計吆喝著沖好茶湯遞上,景琦蹲在地下吃起來,邊吃邊和夥計聊著:「生意好?」 「好什麼呀,瞎混唄,不來倆焦圈兒?」 「來倆。」 「您坐這兒吃。」 「蹲著舒坦。」 突然賣包子的大叫:「嘿,那位爺!怎麼了這是?!」景琦忙回頭。 只見騾子把十幾籠小包子拱翻在地,正吃得來勁。 賣包子的大叫:「包子!包乾!我的包子……」 景琦忙站了起來。賣包子的大叫:「完了,完了!那位爺快拉住您的牲口!」 景琦端著茶湯走過來:「嚷嚷什麼你?」 賣包子的:「你沒看見?!我的包子!你這騾子吃包子呢!」 景琦:「吃就吃吧,我給你錢不就結了嗎?」 賣包子的:「我這是賣給人吃的!」 景琦:「誰吃不是吃呀!一共多少籠?」 賣包子的:「八籠,好傢伙,沒見過騾子吃包子!」 景琦掏出一塊大洋:「開眼吧小子,我這騾子就愛吃帶餡兒的!……甭找了。」扔下錢,端著茶湯就走了。 賣包子的拿起錢驚詫道:「不找了?!那位爺,您這騾子什麼時候餓了,就上我這兒來。賣得真痛快,一下子就八籠!」 護城河小橋上。 景琦趕車上了橋。橋對面鄭老屁趕一輛大車也上了橋。橋窄,只能走一輛車。鄭老屁喊著:「嘿,讓讓,讓讓!」 景琦:「會說話嗎,這『嘿』是叫誰呐?」 「叫你呐!讓讓懂不懂!」 「懂!我叫你讓讓!」 鄭老屁跳下車:「存心是不是。你把車捎捎不行啊?!」說著來到景琦車前,拉住騾子的嚼子往後推:「捎!捎!」 景琦立即跳下車來:「嘿,嘿!幹什麼,敢動我的牲口?!」 鄭老屁不客氣地:「動了怎麼著?!」 景琦來了火兒:「找碴兒打架?!」一巴掌將鄭老屁的手打了下去。 鄭老屁來了勁兒:「打人?!誰怕誰呀?!」鄭老屁說著一把抓住景琦的衣襟,用力一甩想把景琦摔倒,卻沒摔動。景琦別腿兒用力,鄭老屁險些摔倒,忙一把揪住了景琦的頭髮,景琦與鄭老屁一齊摔倒在地。二人扭打著,景琦終於將鄭老屁夾在胸前, 鄭老屁仍死死抓住景琦頭髮不放。 景琦將鄭老底頂在橋欄杆上,喝道:「撒手!」 「你放下我!」 「你先撒手!」 「你先放下我!」二人連嘴帶手扭著勁兒。 景琦被揪得直咧嘴:「不撒手?下去吧小子!」景琦突然用力將鄭老屁扔下橋去,忙抬手捂住自己的腦袋:「這小子,揪下我一綹頭髮!」 鄭老屁落入水中,撲騰著忙站起。景琦環笑著往橋下看,鄭老屁已從水中站起,水剛沒腰,他連忙向岸邊走。圍觀的人哄笑著,叫著。 鄭老屁一上岸便坐到地上大哭:「我的鞋呀,我媳婦剛給我做的新鞋呀!完了!我的鞋——」景琦走到脫下鞋控水的鄭老屁面前:「你小子還哭?連我的頭皮都揪下一塊兒!」 鄭老屁沒理景琦,仍嚎著:「我的鞋呀——」 景琦笑著:「鬧了半天哭鞋呐,我賠你一雙!」 鄭老屁一下子站起:「你賠!這是我媳婦新做的!」 景琦覺得好笑地:「賠你一雙新的!走吧!」二人向坡上走去。 大柵欄內聯升鞋店。 景琦帶鄭老屁走進鞋店。鄭老屁進了門兒一看,站住不敢動了。 見他一身泥水,一夥計忙走上來:「外邊兒,外邊兒,要飯上外邊兒!」 景琦聞聲回過頭:「叫他進來!不是我買,是他買鞋!」 夥計忙客氣地:「是嘍,七爺!」回頭愣愣地看著鄭老屁,「裡邊請吧您!」 另一夥計迎上來招呼景琦:「七老爺,今兒怎麼自己來了?不都按時給您送去嗎!」 景琦指了指鄭老屁:「給他看雙合適的!」說完轉身向外走,「我走了啊!」 鄭老屁回頭大叫:「嘿嘿!你走了誰給錢?」 景琦一笑:「反正不叫你給,嘶——」景琦又覺頭皮發疼,忙捂著腦袋出了鞋店,夥計跟著送出。 夥計看著鄭老屁:「這你就甭管了,鬧了半天你不認識他?」 鄭老屁:「剛才打架認識的!」另一夥計拿過一雙新鞋。 夥計奇怪地:「打架,跟他?」 鄭老屁:「他攔著我的車不叫過,我揪了他一撮兒頭髮,他把我扔河裡了!」 夥計大驚:「你揪他一綹兒頭髮,你知道他是誰?」 鄭老屁:「誰呀?」 夥計:「說你也不知道!知道百草廳嗎?」 鄭老屁:「不是賣藥的白家老號嗎?」 夥計:「還真知道,難為你!剛才那位是白家老號的白七老爺!」 鄭老屁:「那不是大財主嗎?」 夥計:「你還算明白。你敢揪他一綹兒頭髮,明兒這太陽還不知道出的來出不來!」 另一夥計:「夥計,你試試這雙!」鄭老屁剛要坐,夥計忙攔住了,「行啦,你站著吧!瞧這一身泥,脫了脫了,擦擦腳!」 另一夥計幫鄭老屁穿上了一隻鞋,鄭老屁說:「小了!」夥計又換一隻給他試。 「行了,挺合適。」 「來幾雙?」 「一雙還不夠?!」 「還不多買幾雙,家裡幾口兒人?」 「六口。 「來六雙!」 「你給錢呐?」 「傻爺們兒,全記七老爺賬上,反正他花錢沒數!」 「那不賺了嗎?」 「一雙你都賺,知道多少錢一雙嗎?」 「多少?」 「兩塊錢!」 鄭老屁大驚:「好傢伙咧!一袋白麵不才八毛錢嗎?!哎哎,你把我那鞋扔哪兒去?」 一夥計正捏著鄭老屈的濕鞋往門外走:「還不扔嘍,還要呀!」 鄭老屁著急道:「我媳婦剛給我做的新鞋!」 夥計笑著又拿了回來:「扔大街上都沒有人要!」 鄭老屁:「有錢的財主就是不一樣啊!」 白宅馬號。 陳三兒從景琦手中接過騾車,開始卸套。景琦吩咐:「車裡全是過年的東西,先搬庫裡去,騾子甭喂了,今兒吃了足有五斤包子!」 景琦回頭向外走,轉身看見了牛黃:「呵,回來了!」 牛黃:「回來了!七老爺,大爺挺好的,回家了!」景琦頓時虎起臉向門外走去。 新宅三廳院。 院裡六歲的佔先和七歲的占元正在玩兒,見景琦走進來忙叫「爺爺」!景琦沒理睬,大步上了臺階,一腳踹開北屋門沖了進去。 裡屋。敬業正躺在床上拍大煙,少奶奶唐幼瓊坐在床邊伺候著。 聽到外面動靜,正在詫異,景琦一撩簾進來了。 敬業一驚,慌忙躍起跳下地,唐幼瓊也嚇得站了起來。 景琦喝令唐幼瓊:「你出去!」這位少奶奶沒敢說一個不字,趕緊出了裡屋。景琦待她出了北屋,「咣當」一聲關上門,插上銷子,掉頭要回到裡屋時,只見敬業已光著腳站在裡屋門外,戰戰兢兢地望著。 景琦怒目而視逼近敬業;敬業驚恐萬狀,手足無措,剛要張嘴說話,景琦突然撲上去拳打腳踢地暴打。敬業大叫:「爸爸!饒命啊!爸!」景琦仍然劈頭蓋臉地猛打。敬業滿屋亂竄,連滾帶爬,慘叫求饒:「爸爸別打了,我不敢了,饒命啊!」敬業越喊,景琦打得越凶。 院裡的唐幼瓊急得亂轉,又不敢敲門,屋裡傳出敬業的求饒聲。 唐幼瓊向院外跑去,占元、佔先跑到門口,從門縫兒、窗縫兒向裡看。 不一會兒,唐幼瓊帶著黃春慌忙跑進院。二人跑上北屋臺階,只聽裡邊傳出敬業的哀告和慘叫聲。黃春猛力地砸門:「景琦!開門! 別打了!開門呐!「 景琦住了手,看了一眼屋門,門被敲得顫動著,黃春大喊著:「開門!」 敬業哆哆嗦嗦地看著景琦,頭髮散亂,衣服不整。景琦回過頭望著敬業,突然揚起右腿掄圓了打了敬業一個嘴巴。敬業砰然倒地,慘叫:「媽呀!饒命吧!」黃春在外驚叫:「景琦——」 景琦憤怒地回頭望門口,一眼看見了門閂,走過去一把抄起來,敬業絕望地大叫:「爸!媽!媽!——」景琦舉起門閂用力打下去。 「哢嚓——」門閂打在敬業腿上。門閂齊腰斷了,掉下半截。敬業一聲慘叫,趴在地上不動了,也沒了聲兒。景琦走到門口,拉開了門插,黃春、唐幼瓊沖了進來。一看見景琦,呆呆地站住了,等景琦將半截門閂往地下一扔,走出了門,她倆才撲向昏迷的敬業,失聲喊著:「敬業!」「敬業!」 新宅上房院北屋堂屋。夜。 景琦、黃春兩人坐在桌前,黃春抽抽搭搭地哭著。景琦厭煩地:「別哭了!」 黃春:「有你這麼打人的嗎?你把他腿打折了,大夫說,就是好了也得落個殘疾!」 景琦狠狠地:「他活該!我本來想打一頓出出氣就完了,他越喊我氣越往上撞!」 黃春怒衝衝地:「誰像你似的,打死了都不吭氣兒!」 景琦也怒衝衝地:「誰叫他像豬似的瞎喊!你說他該不該打?!」 黃春又哭了:「我沒說他不該打,人家都求饒了,你還下那麼狠的手!」 景琦:「他還學會了抽大煙,我看白家氣數已盡!」 黃春:「別的還好說,落個殘疾,明兒見了媽,你怎麼說?!」 景琦緩了緩語氣問道:「送哪個醫院了?」 黃春:「萬字醫院。大夫說,少了也得躺仨月!」 窗外傳來聽差的喊聲:「七老爺!該拉閘了!」景琦應了一聲,起身向外走去。黃春劃火柴點著了煤油燈, 望著燈呆呆地發愣。 片刻後,外面傳來景琦的喊聲:「拉閘了,各屋裡點燈,拉閘了,該睡覺了!」 黃春依然沖著燈發愣。終於,電燈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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