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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白宅甬道。

  甫道上站滿了聞訊出來的人們,議論紛紛,嘀嘀咕咕,白方氏和香伶、景泗和景陸、景雙和景武,玉婷串來串去地打聽。金魚缸旁穎軒、胡總管、趙五爺正小聲地嘀咕著。

  穎軒:「老三不是瞎編吧?」

  趙五爺:「不是!細料庫轉到我老家青龍橋以後,黃春一直住在我那兒。」

  穎軒:「嗨!錯不該把景琦一個人兒留在京城啊!」

  趙五爺:「二爺,後悔也晚了,您得替景琦打打馬虎眼呐!」

  穎軒為難地:「你說……二奶奶那脾氣……我說不上話兒!」

  胡總管:「沒用!三爺那兒不依不饒,誰說也沒用!」

  景琦轉過活屏進了甬道,匆匆走來,被胡總管攔住:「景琦!我也沒轍了,你三叔什麼都說了。」

  景琦:「說就說了吧,我早料到他會有這一手兒!」

  穎軒:「你膽子太大了,幹事兒也不前思後想幹得幹不得?」

  景琦不以為然地:「幹件事兒還得前思後想有多累呀,再說我也沒做什麼錯事兒。」

  穎軒驚得目瞪口呆:「沒……沒錯兒?我就知道我跟你說也是白費唾沫,去!跟你媽說去!」

  白宅上房院北屋廳。

  桌上放著一根半寸厚,一尺長的木板子。白文氏端坐在椅上等景琦,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

  穎宇蹺著二郎腿,抽著雪茄掃了白文氏一眼,悠悠然地晃著身子。

  兩人各懷心事,一言不發,默默地坐著。

  白宅甬道。

  胡總管和景傳向上房院走來,兩旁的人都關注地望著。

  胡總管邊走邊絮絮叨叨:「進去認個錯兒,不能說你沒錯兒懂不懂?千萬別犯混,二奶奶說什麼你就聽著,等氣頭兒過了,慢慢再說。」

  景琦不住點頭,進了上房院,兄弟姐妹們都跟上來,被胡總管止住。

  穎軒向趙五爺說:「你說他哪點兒像我?我怎麼生了這麼個兒子!」

  白毛上房院北屋廳。

  景琦站在屋中。穎宇像局外人一樣,兩眼望著窗外晃悠著身子。

  白文氏威嚴喝道:「跪下!」

  景琦順從地跪下了。白文氏拿起了板子:「你敢說一句瞎話,我就把你打死在這兒!你交了個日本兵的朋友?」

  景琦:「是!」

  白文氏:「你殺死了洋人?」

  景琦低著頭:「是!」

  白文氏驚訝地站了起來:「你把黃春弄到地窖裡住了半年多?」

  景琦:「是!」

  白文氏愣愣地坐到了椅子上,木板子也掉到了地下。穎宇突然跳了起來:「怎麼樣?!我沒瞎白話吧?!怎——麼——樣?!」

  白文氏慌亂四顧找板子。她的兩手發抖,低頭發現了板子,忙彎腰拾起。她站起身想舉板子,突然兩眼發黑,向前一傾,忙用手捂住了嘴,血從指縫中流了出來,一下子趴到了桌子上。

  景琦大叫:「媽——」

  穎軒、胡總管、趙五爺沖進屋,忙把白文氏扶進裡屋。景琦忙站起往裡屋跑,被穎宇一把拉住:「哈哈!景琦!這回你不神氣了吧?

  啊?!你要是把你媽氣死,你小子可就……「

  景琦突然揚起右腿,掄圓了要扇穎宇的耳光,穎宇忙一躲,一腳踢在他肩上,穎宇撲了出去。

  景琦:「我今兒非打出你的牛黃狗寶不可!」

  穎宇摔出,踉踉蹌蹌撞到門上,景琦撲上來,穎宇撒腿就往門外跑,累琦也追了出去……

  穎宇跑出上房院門,景琦尾追,甬道裡的人都閃到兩旁,沒有人攔。

  穎宇喊叫著:「你小子還敢犯混!我打不過你!來人呐——」

  二人跑向敞廳,甬道上的人也忙跟著往外跑。

  穎宇沿著廊子猛跑,景琦追來,景雙、景武、香伶、白方氏、景泗、景陸、丫頭僕人們擁到敞廳內外站著看熱鬧。

  景武和景雙互看了一眼,誰也沒有動。

  見穎字向垂花門跑去,景琦跨過廊子護攔阻堵,穎宇又往回跑,大叫:「景雙、景武,你們就看著爸爸挨打,還不上手?!」

  人們漠然看著,沒一個人上手。穎宇跑到垂花門,終於被景琦抓住,一下子摔倒在地。

  景怡、秉寬帶著大夫匆匆走進,見狀大驚。景怡高喊:「老七!撒手!」

  景琦一見大哥,忙撒了手,穎宇狼狽爬起。

  景怡:「像話嗎你?!」穎宇忙躲到景怡身後。

  穎宇:「像話嗎你?!」

  景怡:「你媽都吐了血,不說著急看病,你還撒野!」景琦垂手侍立。

  穎宇:「你還撒野!好小子!你還有理了你?」

  景琦抬頭怒視。穎宇不敢再說了,忙轉向景怡:「老大,你是長房長子,你得說話!」

  景怡斜了穎宇一眼,什麼都沒說,忙向裡面走去,秉寬和大夫跟上,景琦也匆忙跟著向裡走去。

  穎宇這才緩過勁兒來:「景雙、景武!給我過來!」

  景雙、景武向穎宇走來,敞廳裡的人議論紛紛,二人走到穎宇前,穎宇大加訓斥:「你們兩個死人!我都被打成這樣兒了,你們愣在旁邊看著?!」

  景雙:「爸,您要再胡鬧,我們就不認您這個爸爸!」

  穎字大怒:「誰胡鬧!是景琦胡鬧!只有爸爸說兒子忤逆,自古以來沒聽說過兒子敢不認爸爸!」

  景武:「爸,你不嫌丟人啊?」

  穎宇強作鎮靜:「我……這都是為了你們!」

  景雙:「用不看,您再這樣,可是自己往絕路上走,我們哥兒倆不陪著您丟人。」景雙、景武轉身向門外走去。

  穎字:「這是怎麼了?我倒走單了?……」

  白宅上房院北屋。

  大夫、景怡進了屋,景琦剛要進,景怡轉身攔擋道:「你進去幹什麼?想把你媽氣死?站在這兒!」

  景琦規規矩矩地站在了門外。

  臥室裡。白文氏閉眼躺在床上,大夫在給她號脈。穎軒、胡總管、景怡都緊張看著。

  良久,大夫抬起頭:「長年的勞碌、陰虛腎虧,當年月子裡也落下了病。」

  穎軒:「是是,大夫說得對。」

  大夫:「再加上急火攻心,得好好調養,先吃幾丸貴號的」八寶『,再以湯劑調補。「

  穎軒:「謝謝受累了,請到客廳。」

  景椅仍侍立在門口。穎軒和景怡送大夫出來,大夫道:「留步吧。

  千萬不可再生氣,不要再受驚嚇。「穎軒應著送大夫出院門。

  景琦拉住景怡:「怎麼樣了?」

  景怡虎著臉沒好氣兒地:「你還有臉問!」景怡走去。

  景琦低頭一動不動地站著。

  白宅敞廳。夜。

  全家圍坐吃飯,只有穎宇和景琦這對冤家不在。默默的沒一人說話。

  玉婷看著大家也不知問誰:「七哥怎麼不來吃飯?」沒人回答她。

  景武放下筷子站起:「我去叫他!」

  景怡忽然厲聲地:「不許叫!讓他在那兒站著!」

  景武看了看景怡,沒敢再動,又慢慢坐下了。

  大家偷偷地互相觀望,誰也沒敢再說話,又都低頭吃飯。

  白宅上房院北屋門口。

  景琦依然默默地站著。他面無表情地兩眼望著地,柱子樣一動不動地從夜裡直站到天大亮。

  胡總管一人不安地在敞廳中走來走去,不知如何是好……

  景琦站在門口,見丫頭銀花開門走出,忙悄聲地問:「怎麼樣了?」

  銀花悄聲地:「醒了,挺好的,沒事兒了,叫胡總管呢!」

  景琦:「沒叫我嗎?」

  銀花:「沒有,你別這兒站著了,回去睡吧!」

  景琦歎了口氣,仍站著,銀花忙走了。

  銀花轉過活屏,胡總管忙走上前問:「二奶奶怎麼樣了?」

  銀花:「一夜睡得挺好,醒了,叫您進去呢!」胡總管連忙跟著她向裡走。

  銀花帶胡總管進了院,走到門口,胡總管對景琦道:「不吃不喝站一宿哪兒受得了,去睡會兒!」

  景琦:「我想看看我媽。」

  「行!我去說。」胡總管說罷隨銀花走進屋。

  白宅上房院北屋臥室。

  白文氏躺在床上,一臉疲憊之色,胡總管走到床前:「二奶奶好點兒了嗎?」

  白文氏:「沒事兒了。」

  胡總管:「景琦在外頭站了一夜,想看看您,他是真知道錯了。」

  白文氏:「他?你看昨兒我問他的時候,他那樣兒,哪兒有個認錯兒的意思?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胡總管:「您還是要多保重身體,先別想那些事兒了。」

  白文氏:「保重身體有什麼用!也就是多生幾年氣!真不如一閉眼,叫他們鬧去吧,可現在,想落個清靜都不行。」

  胡總管:「景琦還外頭站著呢,您見見他,罵他兩句……」

  白文氏:「不必!我一眼都不想瞅他!……」

  屋外,穎軒走上臺階,心疼而又埋怨地看著垂手侍立的景琦:「你知道你錯了嗎?啊?」

  景琦:「沒有。洋鬼子殺了季先生,糟蹋了大姑,還不該殺嗎?」

  穎軒:「那你還和日本鬼子交朋友?」

  景琦:「田木不一樣,他討厭打仗,叫日本軍隊開除軍籍了。」

  穎軒:「你全對?」

  景琦:「就是黃春這事兒,我不該先斬後奏。」

  「真不容易,你還有不對的地方!」穎軒說著,進了北屋,只聽從里間臥室傳出白文氏的聲音:「這事兒總得了斷,黃春是好人家的女兒,雖說是亂了規矩,可都是景琦作的孽,咱們賴不到人家閨女身上……」

  穎軒聽到這裡,知道事情有緩,這才長出一口氣,走進臥室。胡總管忙打招呼,穎軒點點頭,悶悶不樂地坐到椅子上。

  白文氏:「常言道『始亂之,終納之』,不能毀了人家姑娘,這個兒媳婦我認下了。」

  穎軒大出意料地望著白文氏。

  胡總管也覺意外,面露喜色:「二奶奶真是寬宏大量,知情明理,我去叫她來見您。」

  白文氏:「你聽我說完。我認是認下了,可這個家容不得他們,從今天起,把他們兩口子趕出家門,不混出個人樣兒來,永遠不許進家門!」

  穎軒驚呆了,剛站起來便又頹然坐下,張了張嘴,終未吐出一個字。

  胡總管也傻了:「二奶奶,這太不合適了,二爺您看?……」

  穎軒低頭不語,光是搖頭不止。

  胡總管:「黃春的娘家人都發配新疆了,這一趕出去,萬一出點兒事兒……」

  白文氏:「不是我心狠,景琦這孩子留在家裡是個禍害,趕出去也叫他知道知道過日子的艱難。再說三爺也放不過他!」

  胡總管:「二奶奶放心,三爺的倆兒子都說他爸要是再胡鬧,就都不認他這個爸爸!」

  白文氏:「都是明事理的孩子,可你想想,不處置景琦,怎麼向一家老小交代?!家裡還有規矩嗎?」

  胡總管:「二奶奶,萬萬使不得。我跟您說實話吧,您千萬別生氣,黃春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白文氏吃驚地坐了起來。穎軒也猛地站起來。

  胡總管:「這個節骨眼兒,不能趕出去呀!」

  白文氏慢慢地又躺下了:「作孽呀!作孽呀!」

  胡總管乞求地望著穎軒,穎軒無奈地搖了搖頭。

  胡總管:「您一定要趕,是不是黃春把孩子生下來以後再說?!」

  白文氏眼裡含著淚,忽然翻身面向床裡,帶著哭聲毅然決然地:「自己造的孽,自己去受吧,趕出去!」

  白宅二房院景琦臥室。

  景琦捆好了行李,胡總管站在一旁悵然地看著。景琦扛起行李往外走。

  胡總管忙跟上:「先到我那兒住些日子,等二奶奶消了氣再說!」

  景琦沒有說話,逕自走出了屋。

  白宅敞廳。

  玉婷、景怡、景泗、景陸、景武、景雙、香伶,都在廳上等著。景琦拉著行李走出,胡總管跟在後面。景琦看了看大家,幾個人都無話可說,景琦低頭走出敞廳時,玉婷跑上來一把拉住他:「哥,你上哪兒呀?」景琦沒理睬仍往前走,玉婷揪著他衣服跟著走,緊接著問:「哥,你到底上哪兒呀?」

  景琦走到影壁前站住,低頭看著玉婷,慢慢蹲下:「好妹妹,哥要出遠門兒了,啊!等哥掙了錢,給你買好多好吃的,好玩兒的。」

  玉婷:「我不要,哥你別走!」

  景琦:「聽話,回去吧!」

  廳上的人都走了出來,下了臺階呆呆望著他們。

  玉婷:「你帶我一塊兒去玩兒吧?」

  景琦:「好妹妹,哥還不知道去哪兒呢,怎麼帶你呀?!」

  玉婷: 「我不……」 景琦心裡無比難受,再也忍不住了,突然站起來大叫:「怎麼回事兒?!這是誰家的孩子?!有人管沒人管?!帶走!」

  玉婷嚇得「哇」一聲哭了,香伶忙跑過來拉著她的手。

  玉婷哭著大叫:「招你惹你了,憑什麼哏哆我?招你惹你了?」

  景琦不忍心再看,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跟在後邊的胡總管搖頭歎氣跟出了門。

  後面傳來玉婷的哭叫:「招你惹你了我?!……」

  趙五爺家西屋外屋。

  趙五爺、景怡、胡總管和景琦坐在屋內一籌莫展。

  趙五爺:「我看哪兒也甭去,就在我這兒住著,二奶奶是在氣頭兒上,氣兒消了再說!」

  景怡搖頭:「趁早甭打這主意,二嬸兒的脾氣您還不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定了的事兒,非做到底不可!」

  胡總管:「沒錯兒!這回她是傷透了心了。可就是委屈了黃春了。」

  黃春一人坐在裡屋,聽著外面說話。

  景琦:「我走!走得遠遠兒的!」

  「別忘了,你不是一個人兒!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不能走!」是趙五爺的聲音。

  「可萬一叫二嬸兒知道了你沒走,那麻煩可就大了……」景怡說道,「不光你一人兒倒黴,大夥兒都得跟著吃掛落兒!」

  景琦:「我走,天下之大就沒找個立腳的地方嗎?走到哪兒也餓不死!」

  胡總管:「我說,去濟南吧!你堂姐在那兒,找她去,她公公是濟南府的提督,先落下腳兒再說!」

  景琦:「我不去!找誰也不求,堂堂七尺男子漢,連自己都養不了,還活著幹什麼!」

  趙五爺:「爺,你不光自己,你一個人兒怎麼都行,別忘了,黃春有兩個月的身孕,她跟你可受不起罪!」

  景琦看看大家,沒了主意,低下了頭。

  胡總管:「就這麼定了,下濟南!先把黃春安頓到你堂姐家,往後,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景怡:「也只有這條路了,兄弟你可要長個心眼兒了,你是大人,什麼事兒不能由著性子來,別叫我們天天在家裡提溜著心!」

  景琦:「我知道,我這個德性,改是改不了了,可我不混出個人樣兒來,絕不回來見你們!」

  胡總管:「你是成了家的人了,往後幹事兒得前思後想啦!」

  景琦:「胡總管,我這一走不定什麼年月回來了,怎麼我也得跟我媽辭個行,也叫她見見兒媳婦!」

  胡總管:「行!明兒一早兒吧,我去說。」

  白宅上房院。清晨。

  景琦扛著行李,黃春背個包袱,景怡、景雙、景泗、景陸。景武,香伶扶著癡呆呆的雅萍站了一院子,都搶著幫景琦、黃春拿行李。

  玉婷遠遠地站在一邊兒,滿臉的不高興。

  胡總管向景傳道:「等我去回一聲兒!」他進了屋,景琦回頭看見玉婷,便走到她身邊說:「玉婷,哥可真是要走了。」玉婷不理。

  景琦:「哥今兒就走了,還跟哥治氣!」

  玉婷:「不理你!」

  景琦:「別介,哥在濟南安頓好了,接你去濟南玩兒!」

  玉婷緊抿著嘴也不看景琦。門響了,景琦忙回過頭。

  只見胡總管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景琦忙迎上去,胡總管低頭不語。景琦登時就明白了:「不見?」

  胡總管避而不答: 「走吧, 走吧!」景琦急了,回身要向屋裡沖,大叫著:「媽——胡總管忙攔住:」走吧!走吧!「

  人們同情地望著,景琦愣了一會兒,忽然沖著屋門口跪下了,黃春也忙在他身旁跪下了。

  景琦大叫:「媽!兒子媳婦給您辭行了!」二人深深叩頭。

  臥室裡的白文氏靠在床上,心如刀絞,聽著景琦的聲音:「兒子不混出個人樣兒來,絕不回來見您!」

  白文氏聽著,卻再沒有聲音了。片刻,白文氏突然掀開被子想下地,兩腿垂在床沿上,沒有再動,任憑眼淚流了下來。

  窗外,景琦和黃春磕完頭爬起,義無返顧地大步向外走去。

  白宅馬號院。

  陳三兒從圈里拉出一匹馬給景琦:「少爺,這匹馬最有耐力。」景武等人忙把行李搭在馬背上。

  香伶和黃春說著悄悄話,雅萍和玉婷站在一邊。胡總管拿了一大布包銀子塞給景琦:「這一百兩銀子帶上,窮家富路,別委屈了黃春。」

  景琦推辭著:「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胡總管:「這是我自己的,這麼遠的道兒,身上沒的花還行。」

  景琦:「我有辦法,餓不著!」

  胡總管:「就算我借給你的,等你發了財再還我還不行嗎?!」

  景琦:「不行!已經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

  胡總管:「什麼話?!我從小看你長大的,還不應該嗎?」

  景琦:「不行!我謝謝您了!黃春,走吧!」景琦拉馬走,景怡拿著一包銀子走過來:「這點兒銀子是我們哥兒幾個湊的,不多,你總得帶點兒!」

  景琦點點頭收下了:「大哥!我媽那兒,你多盡點兒心吧!」

  景怡:「那還用說,混不下去就回來,媽還是媽,哪兒有不疼兒子的。」

  景武拿個包兒遞給景琦:「兄弟,我送你樣兒好東西。」

  景琦好奇地接過包兒忙打開,只見裡面是一支毛瑟槍。大喜道:「五哥,太棒了!」

  趙五爺在一旁道:「哎!怎麼帶這東西?……弄不好你又得捅婁子!」胡總管趁機悄悄地把銀子塞進景琦的行李中。

  景琦:「不會!放心吧,防身用嘛!」

  胡總管擠上來:「別帶這個,我真不贊成你們舞槍弄刀的!」

  景琦槍揣進懷裡:「我走啦!」說罷拉馬,與黃春走出馬號大門。

  人們送出,亂哄哄地囑咐著:「一路小心!」「多保重!」「到濟南問玉芬好!」

  玉婷忽然大叫:「哥——」剛要往前跑,被香伶拉住。

  景琦回頭:「玉婷!別恨哥!哥疼你啊?!」

  玉婷哭著大叫:「哥——」

  景琦不忍再看,剛要回身,卻望著遠處愣住了。只見遠遠的,孤零零地站著穎軒,呆呆地望著他。

  景琦百感交集地望著,人們紛紛回頭看。景琦將馬韁繩遞給黃春剛欲上前,穎軒低下頭轉身匆匆走進了大門。

  景琦回身拉馬,與黃春向外走去。

  背後傳來玉婷的喊叫:「哥——哥——」

  去濟南路上。小飯館。

  路邊樹上掛著景琦的馬。大席棚下面,擺著幾張桌子,有四五個人在吃飯,景琦、黃春單坐一桌吃著羊肉面。

  景琦:「我打聽了,今兒晚上就歇在永樂莊吧?」

  黃春:「還不是聽你的,甭問我。」

  景琦:「你後悔嗎?」

  黃春:「後悔什麼?」

  景琦:「跟了我這麼個倒黴蛋兒,光跟著受罪。」

  一個儀錶堂堂的大漢拉馬到樹前,也將馬掛到樹上,他看了看景琦的馬和行李上插著的田木送的日本軍刀,又回頭看飯館方向,見景琦和黃春正邊吃邊聊,忽然伸手插進行李中,眼睛仍盯著飯館的方向……

  景琦黃春仍在聊著。黃春道:「反正跟著你,心裡挺踏實,做女人的還圖什麼?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

  大漢走了進來,在一張沒人的桌前坐下了,夥計忙上前招呼。

  景琦:「後悔也沒用了,肚子裡有貨啦!」

  黃春:「哎呀!小點兒聲!」

  大漢瞟了景琦一眼,自斟自飲起來,不動聲色地用眼角瞥著景琦和黃春。

  景琦和黃春吃完飯起身來到樹下,景琦將黃春扶上了馬,解下韁繩拉著馬向路上走。忽然幾個銀錁子從行李中掉出,落到地上,景琦拉馬而行,並未發覺。

  一直注視他們的大漢高叫:「嘿!朋友!掉東西啦!」

  景琦回頭看了看仍沒發現,以為叫錯人了,又往前走。

  大漢又喊:「朋友!銀子多得沒處花了是不是?!」

  景琦又回頭,看了看大漢,又看地下,這才發現了銀子,脫口而出:「這不是我的。」

  大漢道:「從你行李裡掉出來的,怎麼不是你的?!」吃飯的人看著都笑了。

  景琦奇怪地看看行李,忙伸手進去一摸,掏出了銀子包:「春兒,你看,胡大爺偷偷把銀子塞到行李裡了。」

  黃春:「丟了都不知道。」景琦忙彎腰揀銀子。

  夥計大叫:「別揀了,留著我揀吧!」人們又笑了。

  景琦:「等我再掉了,你再揀吧!」景琦拉馬上路時,對大漢招招手:「謝您啦,沒花的了找我來吧!」

  大漢詭秘地無言微笑著,擺擺手。

  去濟南的路上。

  景琦拉馬在路上走著,路上很荒涼,沒什麼行人。

  景琦抬頭看著黃春:「這粗茶淡飯你吃得了嗎?」

  黃春:「那羊肉面挺好吃的。」

  景琦笑了:「好吃什麼呀,你是餓了,吃什麼都香!」遠處傳來馬蹄聲,景琦回頭望瞭望。

  大漢騎馬飛快馳來。景琦忙拉馬靠到路邊,大漢追上來勒住馬,放慢了速度與景琦並行。景琦招呼道:「朋友!剛才多謝了啊!」

  大漢:「謝過了。出門兒在外多加小心,這一片兒鬧土匪,留神叫人搶啦!」

  景琦:「還不定誰搶誰呢!」

  大漢一愣:「這是去哪兒啊?」

  「濟南!」

  「遠著呢!永樂鎮打尖兒吧?」

  「沒錯兒!」

  「這是你妹子?」黃春和景琦都扭頭看了一眼大漢。

  景琦:「我媳婦兒!」

  大漢:「頭一回出遠門兒吧?」

  「頭一回。」

  「帶個女人出遠門兒,太拖累人啦!」

  「受點兒累也是應該的,誰叫她是我媳婦兒呢!」

  大漢注意地看了一眼景琦:「你就這麼走到濟南府?」

  「再往前就給她雇個車,她都兩個月身孕了。」

  大漢似乎一驚,扭頭看黃春。黃春低著頭。

  景琦:「大哥在哪兒發財呀?」

  大漢:「北京,幫著人家跑跑生意。」

  景琦:「大哥也是北京人?住在哪兒?」

  大漢突然道:「我先走一步了,永樂鎮就一家兒客棧『仙客來』!

  咱們客棧見!「大漢縱馬向前。

  景琦:「客棧見!」

  見大漢馳馬遠去,黃春提醒道:「你別跟生人什麼都說!」

  景琦:「我說什麼了?」

  「什麼頭一回出門兒啦!什麼懷孕了!多不好。」

  「這有什麼?我又沒說瞎話。」

  「就是不叫你說實話!人心隔肚皮,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仙客來客棧。夜。

  客房裡整完行李,鋪好被後,景琦問:「累麼?」

  黃春:「我騎馬,你走著,還問我累不累?」

  「你不是身子不方便麼,明兒到了滄州咱們好好吃一頓!」

  「就那點兒銀子,省著花吧。」

  「省著幹什麼?花光了再掙!」

  「那麼容易?!這銀子留著,到濟南能開個小買賣兒!」

  「歇著吧你!我開個小買賣兒,坐到櫃檯裡賣針頭線腦兒?」

  「有口吃就行了!」

  「你倒知足!你先睡吧!我去看看牲口。」

  馬棚裡。 大漢正在喂馬, 景琦走來,見大漢把兩匹馬都喂上了,很是感動:「喲,大哥把我的馬也喂上啦,叫您費心!」

  「出門兒在外都不容易。」

  「一看你就是老出門兒的。」

  「跑江湖的,四海為家,你是大戶人家的吧?」

  「你怎麼知道?」

  大漢笑了:「少爺還子,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不爭氣,叫我媽轟出來了。」

  「你媳婦兒也願意跟著你出來受罪?」

  「眼下受點兒罪,趕明兒我得叫她享大福!」

  「有志氣!濟南有熟人嗎?」

  「我堂姐在。該歇著了,明兒見!」景琦說罷離去。

  大漢神色陰鬱地望著他背影:「明兒見!」

  景琦回到客房時,見黃春已睡,便輕輕地上床吹滅了燈躺下。一天跑路,很是困乏,很快睡著了。

  半夜裡,忽然院裡傳來拷打聲和慘叫聲。景琦一下子驚醒,忙坐起來,仔細聽著,又傳來叫駡聲和慘叫。景琦趕快下地,黃春也醒了:「幹什麼?」

  「去看看!」

  「睡你的吧,最煩你這管閒事兒。」

  「看看,看看!」景琦穿鞋走出屋。

  景琦一出門便愣住了,只見院裡的大樹上,吊著大漢,兩個鄉下漢子一高一矮拿鞭子打大漢。高個子的喝問:「你給不給?!」

  大漢:「我沒有啊!」

  景琦忙走了過來:「喂喂,二位,幹什麼這是?」

  高個子:「欠了債不還,今兒可堵住了,憋了他好幾天了。」

  大漢:「我有錢,能不給你嗎?」

  「少他媽廢話!拿錢來。」高個子叫著又舉鞭,被景琦上前一把擋住:「他該你多少錢?」

  高個子:「幹什麼?你替他還是怎麼看?」

  景椅:「我替他還!」

  大漢:「兄弟,這可不行,你少管閒事兒,叫他們打!」

  矮個子:「你今兒不給銀子,就把你吊死在這兒!」

  景琦:「說呀!欠你們多少?」

  高個子:「一百二十兩!」

  景琦:「不就一百二十兩嗎?你把人放下來,我給!」

  高個子:「拿來呀,拿來我就放人。」

  景琦:「你放下來我就拿!」

  高個子:「你要蒙我呢!」

  「你見過什麼呀,大爺從來不幹老娘兒們的事!」景琦說著就上手給大漢解繩子,二人忙上前拉,景琦瞪起了眼,「別過來!我一人兒打你們這樣的五個!」

  二人嚇得沒敢上前,眼睜睜看著景琦解繩子。

  景琦將大漢放下:「走,上我屋裡去!你們倆等著,我拿銀子去!」

  二人面面相覷都沒敢動,把頭湊在一起,小聲嘀咕起來。

  景琦領大漢進屋後,請他在外屋坐下,自去里間屋。景琦從行李裡掏出銀子包,黃春翻身回頭道:「你又幹什麼?」

  景琦:「替那哥們兒還債!」

  黃春:「多少?」

  景琦:「一百二十兩!」

  黃春忙下地攔住景琦:「一共才一百二十兩!咱們還活不活了?」

  景琦:「胡大爺要不偷偷地送呢,咱不也沒有麼?」

  黃春:「你倒想的開,你連人家姓什麼都不知道,你管得看麼?」

  外屋,大漢在傾聽。

  景琦:「小點兒聲兒!就在外屋呢!」

  黃春:「咱們喝西北風?」

  景琦:「餓不著你,你不是說什麼都聽我的嗎?」

  景琦拿著銀子包兒剛出來,就被大漢攔住:「算了吧,我可是還不起!」

  「誰叫你還了?!」景琦推開大漢走出了屋。大漢沒有跟景琦出屋,反倒快步推開裡屋門。

  黃春嚇了一大跳,忙用被子遮住胸:「幹什麼?」

  大漢:「你要後悔,我叫他拿回來!」

  黃春:「用不著!我聽他的!」

  大漢:「你都倆月身孕了,路上沒銀子還行?」

  黃春:「用不著你操心!就是他餓死了,也不會叫我餓著。」

  大漢:「你就那麼信得過他?」

  黃春:「多廢話呀!你快出去!」

  景琦打發走那倆要賬的,返回屋見大漢站在里間屋門口,問:「嘿!你幹什麼呢?」

  大漢忙抽回身:「沒有……我是怕你媳婦不樂意。」

  景琦:「噢!她有什麼不樂意的,行了,那倆人兒走了。」

  大漢:「萍水相逢,一面之交,我怎麼謝謝你?」

  景琦:「不愛聽這謝字兒!」

  大漢:「也不問問我是誰?」

  景琦:「不是朋友嗎?」

  大漢:「痛快!別虧待了你媳婦,她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有人找你算帳!」

  景琦一愣:「誰?」

  大漢:「後會有期!」說完轉身出了屋。景琦疑惑地看著他離去。

  景琦插上門,回到炕上,黃春問道:「還剩多少?」

  「還有四五兩呢!」

  「你可真大方。」

  「一百二十兩交個朋友還不值?」

  「值!太值了!反正咱們有的是銀子。」

  「你看你,誰沒個為難著窄的時候,不能眼看著人家挨打!」

  「我看他不像好人!」

  「好人什麼樣?」

  「就像你這樣,你不知道你自己也在難處嗎?」

  「我不是好人,再難我沒讓人吊起來。」

  「他幹嗎一路都跟著咱們?」

  「同路!」

  「就那麼巧,卡准了要咱們一百二十兩?」

  「這人是挺怪,誰找我算帳?」

  「算什麼賬?」

  景琦不說話了,兩眼望著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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