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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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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百草廳前堂。 只有景琦和田木兩個人,在炭火爐上烤著羊肉,喝著酒,兩人都喝醉了。景琦正教田木唱戲。 景琦:「你看那面黑(音赫)洞洞……」 田木學著:「你看那面……赫洞洞,『赫』是什麼?」 景價: 「『赫』 ?……『赫』就是黑,黑字在戲裡就得念『赫』。定是那賊(音則)巢穴……」 田水學著:「定是那則巢穴,……『則』是什麼?」 景琦:「『則』就是賊……戲裡要念『則』!待俺趕上前去!」 田木學著:「待俺趕上前去!」 景琦舌頭都大了:「殺他個……幹幹……淨淨!」 田木:「殺他個……乾乾淨淨!」 景琦:「嗯……不……錯!你會唱戲了,趕明兒……堂會上,你串一出《挑滑車》。」 田水迷迷糊糊地:「我……來不了,我要走了。」 景琦:「噢——不錯!和談……成功了,你們要滾蛋了是不是?」 田木:「我叫他們……開除軍籍了。」 景琦:「你?……開除了?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打仗!他們打我……你看!」田木扒開前胸衣襟,一片片青紫的傷痕。景價恍惚地看著,拿酒瓶子往田木胸上倒酒,田木疼得大叫。 景琦:「這是藥酒,一會兒就……不疼了。來!喝酒!咱們兩國永遠……不要再打仗!」 田木:「咱們是……好朋友,我的父親是醫生……我要我兒子也學醫,學中國的醫……長大了……來找你!」 景琦:「我要把百草廳開到你們日本去!」 「來……找我吧!嗯!拿著這把刀……來找我。」田木把軍刀遞給景琦。「送你……沒用了,我不是……軍人了!」 「那咱倆換!」景琦把自己的刀遞給田水:「給你……不許再打仗了!」景琦拔出軍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亂砍亂揮。田木也站起來拔刀亂晃。兩人亂七八糟地擺著各種姿勢。 景琦大叫:「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 田木合在一起:「……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西安詹家臨時住所客廳。 詹瑜正和關少沂爭論。詹瑜顯得有些激動:「那咱們在北京訂的親事還算不算數?!」 關少沂:「我並沒說不算數。再拖一拖嘛!我大老遠的從山西跑過來不就為了跟你商量這個事兒嗎?」 詹瑜:「關兄,眼下我們詹家確實是走著背字兒,可日子還長著呢,以後……」 關少沂:「不要說這種話,我不是勢利小人……」 詹瑜的兒子奎禧拿著一摞文稿走了進來:「爸爸,我拿來了。」 詹瑜:「見過你的……伯父!」 奎神速「伯父!」 「你去吧!」奎禧退出,詹瑜將文稿交給關少沂。 關少沂接過文稿隨便翻了翻:「字寫得不錯!」 詹瑜:「這是奎禧作的文章。譚大人手把手教的,這孩于還是挺上進的。」 關少沂:「我也覺得這孩子跟香伶是很般配的,我是說如今世道這麼亂,我們兩家又都逃難在外,現在辦婚事無論如何不妥當!」 「婚事可以從簡,這也是我爸爸的意思!」 「這樣好不好?等亂過這一陣子,回到北京再說!」 「你看這戰亂還有個頭兒嗎?這不遙遙無期了嗎?」 「北京不正在和談嗎!老佛爺不比咱們急?她不能老呆在西安,和談一成,回北京就有望了。」 詹瑜審視地望著關少沂:「關兄,你一定是聽到什麼風聲了吧?」 關少沂歎了口氣。沒有回答。 詹瑜:「我也不用瞞著,風聲對我們家不利,我父親是主戰派,難免要受李連,你這次來不光是要拖一拖,怕是要毀約賴婚吧!」 關少沂:「我也不用瞞著啦,我確實聽到風聲,我很擔心,瑜兄,我……很為難……」 詹瑜:「關兄,你們是書香門第,不能以貧富成敗論榮辱吧?!」 關少沂:「好吧!話說到這份兒,我沒什麼說的了,可婚事一定要等回到北京再辦,香伶已經二十歲了,再也拖不起了。」 詹瑜:「君子一言,就這麼定了!婚約是無論如何不能毀的!」 西安沈家跨院。 站了一院子人,穎軒、白方氏、景怡、景泗、景武、景陸、玉婷圍著胡總管和白文氏。 胡總管:「和談已經成了,老佛爺和皇上就要起駕回鑾了,逃難來的人已經有的先走了。」 孩子們大叫:「二嬸兒!咱們也趕緊走吧!」「可盼到這一天了!」 胡總管:「別急別急!洋人還沒撤完呐!京城裡還不清靜,聽說義和團的餘黨還時不時地鬧騰!」 白文氏:「這麼多日子都過了,這幾天就等不了了,先準備起來吧!」 胡總管:「這樣吧,我先走,回去打個前站。」 白文氏:「那敢情好,先回去安頓安頓,也就十天、八天我們也回去了。」 人們亂哄哄地議論紛紛,胡總管將白文氏拉到了一邊:「老太太恐怕不宜上路吧?」 白文氏:「老太太是無論如何不能走的,叮是……」 胡總管:「她身子這麼弱,再加上一路的風霜、顛簸,到不了京城……二奶奶,別怪我說話不吉利!」 白文氏:「我早想過了,不走吧,一家老小不能都窩在這兒;留下個人照顧吧,這麼多人沒一個能讓人放心的。」 胡總管:「跟沈家商量商量,能不能……」 白文氏:「怎麼好再麻煩人家!跟沈爺討個主意吧!」 沈家外院客廳。 沈樹仁:「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二奶奶別見怪,我剛剛號了老太太的脈,少則三五天,多則七八日,請二奶奶趕快準備後事吧!」 白文氏:「唉!老太太還一直說死也要死在北京城呢!」 沈樹仁:「在此地棺殮,回北京再發喪吧!」 白文氏:「只能夠這樣了。我想回北京以後立即派個人來西安,開一個百草廳的分號,就請沈爺主理,東家就是您跟大爺!」 沈樹仁:「這可不敢當!」 「您不用推辭,只要大爺不受苦,我就感激不盡了。」 「要是這麼說,那……我只有愧領了。」 「沈爺,我還想冒個風險,老爺子去世,大爺就沒見著……我想把大爺接來,叫他們母子見上一面。」 「這有何不可,依我之見,這事兒就說開了算了,大爺沒死,大大方方的回來。」 「那可不行,萬一傳到宮裡……」 「哎呀,『白家老號』又興旺了,景怡還封了四品頂戴,趁著老佛爺高興……」 「萬萬不行,沈爺,這事兒我在心裡過了十幾個過兒了,宮裡的事,歷來反復無常,什麼時候老佛爺一不高興,株連九族,一個甭想活!」 沈樹仁點了點頭:「也有道理,那我就去接大爺。」 白文氏:「打扮打扮別叫人認出來。還有,大爺已經把景怡的親事定了,就是烏家的翠姑,您把她一塊兒接來。」 詹王府在西安臨時住所。 詹王爺病倒在床上,正在掙扎著大發脾氣,詹瑜和安福、車老四站在一邊。 詹王爺大叫:「打不過洋人就治自己人,這算什麼規矩?!放著八國聯軍不去打,倒把咱們一家子發配新疆……」 詹瑜焦急地:「阿瑪,小點聲兒,別叫人聽見!」 詹王爺:「反正也這樣了,左不是個死!誰是主戰的?當初叫義和團打洋人那不是西太后的主意是誰的?!」 「快叫院子裡的人都出去!」詹瑜忙對車老四說,車老四應聲跑出去。 詹王爺:「這個反復無常的老太婆!毫無信義可講!這種女人臨政,大清朝不完才怪呢!」 詹瑜急勸:「阿瑪,別說了,這是殺頭的罪!」 詹王爺:「殺就殺吧!活著幹什麼?我沒有罪!」 安福端著藥碗:「王爺!您這病不能生氣,先吃藥吧!」 詹王爺:「我不吃藥,我吃了快一車藥了,有個屁用,這些個庸醫! 我不去新疆!我寧可死在這兒!「 詹瑜接過藥碗遞上:「阿瑪,藥總還是要吃啊!」詹王爺揚手將藥碗打翻在地。「我不能死在這兒,我回蒙古老家,我死在老家還不行嗎!」 詹瑜:「您說這些都沒用,太后懿旨不能違呀!」 詹王爺忽然掙扎起來下地:「我不能死,我要進宮,我要去問問西太后……」詹瑜、安福忙上來攙扶阻攔。「別攔我,要殺主戰派,頭一個就得殺她……殺她……」詹王爺無力地向下出溜,詹瑜和安福忙抱住拖回床上。 詹瑜大聲叫著:「阿瑪!阿瑪!」 詹王爺仰面朝天大張著嘴,從喉嚨裡發出巨大的「啊——啊——啊——」聲。 詹瑜:「壞了,這是中風痰厥。」 安福:「我去請太醫。」 詹瑜:「沒用!那些個廢物,眼下要救王爺只有一條路。」 安福:「說吧,我去辦!」 詹瑜:「去白家,要他們自製的『八寶』,能起死回生。」 安福倒吸了口氣:「哎呀,我……我去行嗎?怕沒這麼大的面子吧!」 詹瑜:「算了吧,我去!」 沈家跨院西屋。 白文氏把藥交給詹瑜。 詹瑜低著頭:「我……謝謝二奶奶了,事到如今,我是腆著臉來求二奶奶。」 白文氏:「不必說這些,藥就是為了救人的,不管是誰。」 詹瑜:「我知道,兩家有好多解不開的事,還是二奶奶那句話,冤仇宜解不宜結,本來我兒子和香伶訂了親,現在完婚已經是無望了,可畢竟咱們也沾親了。」 白文氏:「我只想叫你知道,這『八寶』正是我們家大爺自己配方,自己制的,可大爺已經不在了,今後不管再出什麼事兒,只求王爺別再與白家為難。」 詹瑜:「我們家已經都是落難之人,就要發配新疆了,只要能保全王爺的命,就算萬幸,今後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白文氏:「快回去吧!王爺的病不能耽擱。」 詹王爺西安臨時住所。 詹喻、安福、車老四正指揮僕人搬運東西。詹瑜之子二十歲的奎禧正在廊子上整理書籍,詹瑜拿起一套書交奎禧:「這套書單放,我要帶在身邊兒。」 丫頭走出門:「王爺醒過來了。」詹瑜忙進了屋。 詹瑜走到床前,詹王爺躺在床上指著床前茶几上的藥,手直發抖,問:「這藥……是從哪兒來的?」 詹瑜:「是我從白家要來的。」 詹王爺揮臂將茶碗和藥都掃在地上,大罵:「你個沒用的東西! 我與白家勢不兩立!大格格流落在外,二格格死於非命,兩個孩子至今下落不明,你倒跑白家去丟這個人!「 詹瑜:「可那些個大夫都不行啊!您這個病……」 「我寧可死也不吃他們的藥,你跪下!」詹瑜忙跪下。 詹王爺:「你要記住,只要有從新疆回來的那一天,就不能忘了這深仇大恨!說!你記住了!」 詹瑜:「阿瑪,何必呢,只有這個藥才有用啊!」 「你說!」詹王爺堅持著。詹瑜俯首無語。詹王爺一拍茶几:「你就是不說是不是?!指望不上你,叫奎禧來,快去!」 詹瑜忙站起來到門口:「奎禧!」奎禧忙走進屋。 詹王爺無力地喘著氣,奎禧走到床前:「爺爺!」 詹王爺:「你是個大人了,該知道府裡的事了,你大姑、二姑都是白家害的,你可不能忘了啊!」 「是!」奎禧應著。詹瑜在一旁無奈地望著。 詹王爺:「別學你爸爸,他沒出息,記住啦!」 奎禧為難地看了看低著頭的詹瑜:「記住了。」 沈家。 白穎園戴著大棉護耳的風帽,遮得嚴嚴實實,手裡提個點心匣與翠姑下了馬車。翠姑一身農村的棉褲棉襖。沈樹仁站在門口忙將二人讓進,又緊走幾步,引領他們,來到跨院北屋。 白文氏打起臥室簾子,穎園和翠姑進屋後直趨床前。 老太太白周氏仰臥床上,兩眼看著屋頂,呼吸微弱。 穎園剛要叫,被白文氏止住,白文氏拉著翠姑的手,湊到老人耳邊:「媽!您看一眼,這是咱們白家的長房長孫媳,景怡的媳婦。」又回頭對翠姑:「快叫奶奶,靠近點兒!」 翠姑忙近前,怯怯地叫:「奶奶!」 老人似應非應地:「啊——」 白文氏忙拉翠姑出了屋裡,低聲對站在門口的沈樹仁說:「沈爺,麻煩您送她去西屋,您回來站在門口,誰也別叫進!」沈樹仁應著帶翠姑離去。 老人仰臥床上一動不動,白文氏走到床邊:「媽!您記得大爺嗎? 您的大兒子穎園?他沒死,當年在大獄讓人救出來了,他來看您來了。「 老人的眼睛似乎睜大了:「老大……」 白文氏忙躲到一邊,穎園走向前俯下身去:「媽!是我!我在這兒呐!」老太太動了動手,穎園急忙握住,淌著淚:「媽,這些年兒子沒能盡孝。兒子對不起您老人家。」 三奶奶白方氏端著湯藥走到北屋門口,被沈樹仁攔住了:「您得呆會兒再過去了。」 白方氏:「給老太太熬的湯藥。」 「屋裡有客人,先拿回去吧!」 「誰來了?連我們都不讓進?」 「啊……宮裡邊兒來的,來看看老太太。」 「宮裡來的?」白方氏疑惑地走了。 臥室裡。穎園從點心匣中拿出一塊點心舉到老人面前:「媽,兒子買的點心您老人家從來不吃一口,今兒您賞兒子個臉,就吃一口吧,也算兒子盡點兒孝心。」老太太閉上了眼,似乎點了下頭。 白文氏看著心酸地擦眼淚。 白周氏一動不動,穎園拿著點心不知所措。白文氏忙道:「掰碎嘍!」 穎園忙掰下了一小塊兒放到老人嘴裡,老太太含著不嚼也不咽。 這時屋外傳來孩子們的打鬧聲和沈樹仁的制止聲。 白文氏緊張地回頭看了看,忙回頭催穎園:「大哥,你該走了。」 穎園哪肯離去,傷心地望著白周氏。 白文氏:「也就這樣了,她老人家好幾天不能說話了。」 穎園顫聲叫著:「媽——」 白文氏:「看兩眼就行了,她心裡明白,知道你回來了。」 穎園終於哭出了聲:「媽——」 白文氏慌了,忙過去拉穎園:「你不能哭,叫人聽見!工夫大了不行,該走了;。」 穎園掙扎著不走,白文氏不由分說,將他拉起向門外走去。 一出屋門,白文氏便對沈樹仁道:「趕緊送他走!」沈樹仁架起穎園向外走去。 二人剛到外院垂花門,突然從跨院傳出白文氏的哭叫聲:「老太太——媽——」 穎園猛地停住了,掙扎著要往回跑,被沈樹仁死死抱住。 跨院裡的白方氏、景怡。景泗、景雙、景武、玉婷等從各屋中跑出沖進了北屋。誰也沒有注意到外院裡的穎園和沈樹仁。 隨著傳來人們的哭叫聲:「媽——」「奶奶——」「老太太——」,穎園再也抑制不住,猛地甩開了沈樹仁的手,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叩頭不起。沈樹仁只能傷心地望著。 穎軒和景陸從大門外走來,看見一個人跪在地上,驚訝地望著。 跨院傳來哭叫聲,穎軒忙向裡跑。沈樹仁拼力將穎園拉起架出了門,景陸詫異地望著他們背影,不禁道:「哎?這不是集上賣草藥的老頭兒嗎?」沈樹仁和穎園已出了大門。 背後傳來一片哭聲。 北京。百草廳前堂。 趙五爺陪著胡總管查看前堂,夥計們正在打掃收拾。 胡總管:「行!鋪子總算保住了,我從東邊過來,一路都燒光了。」 趙五爺:「你看這酒瓶子,虎骨、茵陳、國公藥酒,就這幾個月喝了兩萬多瓶兒,我那兒都記著賬呢,真心疼啊!」 「有什麼法子?人家拿著槍呢!」 「怎麼向東家交代,等東家回來我乾脆辭了。」 「二奶奶不是那種人,絕不會埋怨您。」 「就算東家不埋怨,可咱這臉往哪兒擱!」 「您瞧著吧,二奶奶一直說,這兵荒馬亂的,把您一個人留在京城,實在過意不去,不但不會埋怨,還得重重的有賞!」 兩人感慨地聊著來到藥場。 趙五爺:「最可憐的是姑奶奶,叫他媽一幫洋人糟蹋了,人整個癡呆了,還在我那兒住著呐。」 胡總管:「二奶奶聽說這事兒,氣得一天沒吃飯,說回來再跟關家算帳!」 趙五爺:「這幾天夥計們才回來,總算開了工了,得趕快上細料,全運到我青龍橋兒老家去了……」趙五爺又壓低了聲音說:「三爺一直在找呐!」 胡總管:「正經的,三爺怎麼樣了?」 「洋人一來,他著實的風光了一陣,可前些日子洋兵一退,義和團的餘黨又殺回來,把三爺的一所外宅搶了個精光!」 「什麼外宅?」 「你還不知道吧?三爺早在外邊弄了一個外家,娶了個姨太太,一直瞞著三奶奶!」 說話間,不知不覺進了月亮門,趙五爺道:「您再看看這院裡吧,先叫洋人搶了一道,剩下的三爺全拉外宅去了,這下倒好,全便宜了義和團了。」 胡總管:「三爺呢?」 趙五爺:「在家吧!又窮得跟叫花子似的了,飯都快吃不上了。」 從敞廳後門走出,踏上甬道,胡總管道:「我看看三爺去!」 「那我不進去了,為了細料庫的事兒,一直跟我翻著呢!」趙五爺轉身要走。 「景琦呢?」胡總管突然問。 趙五爺忽然愣住了:「他?……大概在我家裡吧!」 胡總管:「上您那兒幹什麼?」 趙五爺不知怎麼說好:「他不是……說來話長,有工夫再細說,我得到櫃上去看看!」趙五爺忙走了。胡總管疑惑地望著他的背影。 白毛三房院。 院門開著,胡總管進門叫了聲「三爺」,沒人應聲。胡總管徑直上了臺階,推開北屋門。 裡屋裡,穎宇一人躺在炕上,蹺著腿發愣。聽見外屋有人喊三爺,才應了聲:「誰呀?聽著這麼耳熟?」 胡總管一撩門簾走了進來:「三爺,是我!」 穎宇忙坐起:「喲,胡爺回來了,快坐,都回來了嗎?」 胡總管坐到椅子上:「都在後邊兒呐,我先回來打前站。您氣色不太好。」 穎宇來了氣:「好得了嗎我?!累的!氣的!嚇的!沒有我,洋人早一把火把老鋪燒了,全靠我支應!洋人整天要吃要喝,我不知道往裡墊了多少錢!」 胡總管故意的:「聽說您那外宅叫人搶了?」 穎宇一愣,忙掩飾:「啊……啊!那幫土匪!那騷貨也跑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兒……」他坐到胡總管身旁:「胡爺,你不能不管我,趙五爺自己捨不得墊錢,把櫃上的酒全給洋兵喝光了,我想把細料庫轉到個保險的地方,景琦那小兔惠子還打我,要拿刀砍我,我這都為了誰我?!」 胡總管:「大難都過來了,相互間就別埋怨了!」 穎宇:「那不成,得說明白嘍!景琦那小子還不光犯混,居然交了個日本兵朋友,還學會了玩兒女人,把黃春給霸佔了!」 胡總管莫名其妙:「黃春?」 穎宇:「詹王府大格格的女兒!」 胡總管:「不是武貝勒的私孩子嗎?」 穎宇:「就是啊,把黃春弄到花園子地窖裡半年多!」 胡總管似信非信:「真的?」 穎宇站起身拉胡總管:「走走走!咱們這就找他去對質。」胡總管感到事情嚴重了,坐著沒有動。 穎宇:「惹翻兒了我,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你得替我說話!」 胡總管:「你打算怎麼著?」 穎宇:「重分一回家!叫二奶奶把我留守京城的損失全都賠給我!」 胡總管:「我一定跟二奶奶說。可您要想叫我替您說話,您得應我一件事!」 穎字:「你說!」 胡總管:「景琦的事兒要是真的,您萬萬不可告訴二奶奶,她夠煩心的了。」 穎宇:「行!那你可得替我說話!」 趙五爺家西屋。 景琦和黃春正在吃飯。 「吃呀!今兒立春,你的生日,特意給你做的卷春餅。」景琦往春餅裡卷著菜說。 「吃不下,你倒是說呀,怎麼辦呐?」黃春看著他發愁地說。 景琦狼吞虎嚥吃起來:「什麼事兒我都有主意,還告訴你說,一見了我媽我是半點兒主意都沒有!」 黃春:「胡總管怎麼說的?」 「我哪兒敢見他!這不一直躲著他嗎?得等我想好了。」 「那你不管我了?」 「誰說不管你,你可不知道,我媽可厲害了。」景琦卷好一卷餅遞給黃春。 「我可不敢見你媽,她准恨死我了,准說我勾引你!」 「你沒勾引我?」 黃春瞪起眼睛:「是你勾引我!」 「得得得,我勾引你,你知道我媽最怕什麼?」 「怕什麼?」 「最怕潑婦!你見了我媽就說『你們白家缺了德了,我讓你們白家的壞小子給勾引了,你要我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就撒撥打滾兒的一通胡鬧,我媽就沒轍了!」 黃春還挺認真:「那我不真成了潑婦啦!」 景琦:「喲,那你不是呀?」 黃春氣得大叫:「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說八道,都火燒眉毛了也不急!」 景琦:「我怎麼不急!我得想個好主意,怎麼叫我媽認可。」 忽然,從院裡傳來胡總管的喊聲:「景琦!七少爺!」 景琦嚇了一跳:「壞了,胡總管怎麼來了,你別言聲兒!」說罷忙走出。 趙五爺家院內。 胡總管正東張西望,景琦走了出來:「胡大爺,您回來了,我這兒一直要去看您去!」 「我打前站。」 「我媽他們都好?」 「都好,過幾天就到了。怎麼,就站這兒說?不叫我屋裡坐?」 景琦尷尬地:「這是……趙五爺的家。」 「我知道。」胡總管看了看西屋,拉著累琦到了小門道裡:「你過來!」 黃春正趴在窗戶上向外偷看。 門道裡,胡總管十分嚴肅地盯著景琦,單刀直入:「是真的嗎?」 景琦老老實實:「真的。」 胡總管板著臉:「鬼迷心竅了你?!知道黃春是誰家的嗎?」 景琦:「三叔領養的,不是詹王府大格格的女兒嗎?」 胡總管:「知道她爸爸是誰嗎?」 「誰?」 「武貝勒!是私生的!」 「啊!……真是……冤家路窄。」景琦大驚。 胡總管悄聲地:「所以這事兒得趕快了斷。二奶奶絕不會答應,就算二奶奶答應了,那詹王府能答應嗎?」 景琦完全傻了:「晚了!」 胡總管:「不晚,先別叫二奶奶知道。」 景琦:「可我三叔知道!」 胡總管:「我跟他說過了,叫他先別說出去,得把黃春送走!」 景琦洩氣地:「晚啦——胡總管:」什麼晚啦?不晚!你別犯糊塗,這事兒人不知鬼不覺的了斷了就完了!「 景揭耷拉著腦袋:「晚啦!她已經——懷孕啦!」 胡總管大驚,半天說不出話,死盯著景琦看。景琦無奈地低著頭。 胡總管一跺腳:「嘿——荒唐!」 景琦:「除了娶她,別無出路!」 胡總管也泄了氣:「這二奶奶能饒得了你嗎?!」 景琦:「我這兒也正轉腰子呢!」 胡總管:「那……她怎麼說?」 景琦:「她還不是聽我的。」 胡總管想了想:「那……我先見見她。」 景琦:「您可別罵她!」 「我罵她幹什麼?」 「您別埋怨她,都是我一個人兒的事兒!」 「事已至此,有什麼可埋怨的!」 「您也別嚇唬她,她……」 「哎呀——你倒是真疼她,你這個疼法兒忒著急了點兒,走吧!」 二人向院子裡走去。 趙五爺家西屋。 胡總管和景琦進了屋。胡總管上下打量著黃春。黃春忙低著頭躲到一旁。 景琦:「叫胡大爺,我們家的總管,從小看著我長大的。」 黃春:「胡大爺!」 胡總管:「姑娘坐吧!……我都知道了,景琦都跟我說了,我——什麼都知道了。」 黃春驚慌地抬頭看著景琦又著胡總管,忙又低下了頭。景琦則扭頭看著院子裡。 胡總管:「姑娘!可你大概還不知道,你是詹王府的千金,武貝勒的私生!」 黃春大驚抬頭,惶惑地看著景琦和胡總管,不知所措。 胡總管:「你從小被詹王府扔了,詹府與白家兩代冤仇,二奶奶是絕容不下你的,更不用說是你們自己私訂親事!」 黃春堅決地:「我反正是白家的人了,白家不要我,我就去死!」 胡總管:「胡說!胡說!快別這麼說!」 景琦:「死還不容易,我陪著你!」 胡總管:「你少插嘴!姑娘!你要聽我一句話,不管二奶奶對你怎麼樣,你都不能胡思亂想,這事兒急不得,要一點兒一點兒透給二奶奶……揀個合適的時候才能全說。」 黃春:「那我爹、我媽呢?」 胡總管:「詹王府因為主戰,得罪了太后老佛爺,已經全家發配新疆,你爸爸武貝勒也跟著去了。詹王爺已經死在了路上,你媽至今下落不明,你現在是無依無靠啊!」 景琦:「怎麼無依無靠?!我不是依靠?!大丈夫敢作敢當,春兒,你放心!我媽不要你也行,除非她也不要我!」 黃春無比欣慰和深情地望著景琦。 胡總管:「少爺,你可不能胡來。就這一半天,二奶奶他們就要回來了,一切聽我的安排,聽見沒有?!」 白宅大門口。 幾掛大車停在門口,一輛靈車放著老太太的棺木。白文氏站在臺階上正指揮大夥兒搬東西,人們興高采烈穿梭往來。 穎軒站在車旁大叫:「景琦!把這塊硯給我搬進去。」景琦忙走到車前,搬起一塊兒兩尺見方的大硯。 景琦:「呵,墨海!」 穎軒得意地:「沈先生送我的。留神,抱住了!」二人向大門走去,白文氏高興地看著:「景琦,等會兒出來幫我把小箱子搬進去。」 景琦:「哎!」二人進了大門,忽然傳來馬車聲,白文氏回頭一看,只見遠遠一輛馬車駛來,卻慢慢停住了,下車的竟是關少沂和關香伶。 白文氏忙走下臺階,奇怪地望著迎上去。只見關少沂對香伶囑咐了幾句,香憐聽後迎向白文氏:「二舅媽!我來看看我媽!」 白文氏:「什麼時候回來的?」 香伶:「好些日子了,剛聽說你們回來!」 白文氏:「你爸爸送你來的?」香伶點了點頭。 關少沂上車要走。白文氏把他叫住:「關大爺!等等!……你就這麼走了?不想說點兒什麼?」 關少沂低頭不語。白文氏走到他面前:「你的心是肉長的嗎?你怎麼就敢把雅萍扔下不管?!」 關少沂不語,扭頭趕車,白文氏忙上前攔住:「慢點兒走!今兒不把話說明白了你不能走!」 關少沂急了:「這事兒是我不對,可要不是你們家白三爺帶著洋人去燒我們家,白雅萍也不會出這種事兒,我倒要叫你們白家先說明白了!」 白文氏頓時懵了,竟無言以對。 關少沂:「我今兒把香伶送回來,就對得起白雅萍!」 關少沂趕車而去。白文氏和香伶呆呆地站著。大門口的人還在吵吵嚷嚷地搬東西。 白宅上房院西客廳。 雅萍正在吃飯,吃得又急又快,嘴裡嚼著東西,兩眼卻怔怔地望著桌面,白方氏坐在一旁,不時地給她往碗裡夾菜:「慢點兒吃!」穎軒和胡總管站在一旁,充滿憐憫地望著。胡總管道:「這下子可病得不輕,成了廢人了。」 穎軒:「比上兩回都邪乎!擱著誰也禁不住這麼揉搓。」 白文氏帶香伶走進,香伶忙走到雅萍旁:「媽——!」 始終低頭吃飯的雅萍,抬頭用完全陌生的眼光望著香伶。 「媽——」香伶拉雅萍的手,雅萍像觸電一樣急忙亂甩,發出尖叫:「啊——別碰我!別碰我!」香伶嚇了一大跳,忙向後退。 白文氏:「千萬別碰她,一碰就跟要殺她似的。」 「她這是嚇的。」 香伶的眼淚下來了:「媽!是我呀!我是香伶。」 雅萍看了兩眼沒任何表情,又低頭吃飯。 香傳:「媽!我是香伶,不認識我啦?!我是您女兒!」 雅萍忽然站起:「胡說!千萬別這麼客氣,這可是不敢當!」 香伶:「什麼不敢當,您是我媽呀!」 雅萍:「胡說胡說!這不是叫我折壽嗎!快瞧!老太太回來了!」 雅萍指著門外:「老太太!」大家都毛骨悚然向外望去。 香伶悲傷地望著大家:「怎麼了這是?我媽這是怎麼了?」 穎軒:「姑奶奶,老太太死了!」 雅萍似有所見:「胡說!我看見老太太來了,拄著根根兒,喲——手裡那是拿著什麼呢?」 香伶:「媽,沒人來,快吃飯吧!」香伶要扶雅萍坐下,雅萍猛然一聲尖叫:「啊——」接著「別碰我!——」扔下筷子便往裡屋跑,砰的關上了門。 香伶痛苦地捂住臉,坐到了椅子上:「這是怎麼啦!怎麼啦——」 百草廳公事房。 穎軒、穎宇、趙五爺、景武、景怡、景雙、景泗、景陸、景琦、胡總管、大頭兒、二頭兒坐了一大圈子人,靜靜地聽白文氏安排。 白文氏:「咱們老號雖然遭了不少難,可是元氣未傷,細料庫全都保下來了,這頭一功就是趙五爺的,今後五爺的月例銀和年終的紅利都加一倍!」 穎宇順水推舟:「應該!應該!」 趙五爺感激地:「不敢當!慚愧慚愧!二奶奶不責罰我已經是寬宏大量了。」 白文氏:「就這麼定了。從明天起,老號由大房的景怡主管。西安開設分號,由大房景陸主管,二房景琦協辦。」 穎宇聽著聽著臉色不大好了。 「『南記』由三房是雙主管,月例銀按老規矩,產業仍屬大房、二房所有。今後我就吃現成的了。」白文氏繼續說著,「老太太的喪事,下月初一開吊,景怡守孝一年,明年春天與翠姑完婚。景簡要儘快把季先生的靈樞送回他原籍,一概的喪葬費用全由公中支取……在京留守的夥計,每人發二十兩的紅包,月例銀……」 穎宇臉上變顏變色,終於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來躥到屋子中央:「等等,等等!我在哪兒呢?!」 胡總管:「三爺!先別著急!」 穎宇大叫:「欺負人是不是?!誰的功勞大?!沒有我,老號早叫洋人燒光啦!我把家裡的銀子全都墊光啦!這老號再輪不著我管,也該是二爺管呐!」 白文氏冷冷地看著,一言不發。胡總管和趙五爺皆低頭無語。 穎宇:「胡總管!你說呀!前兒你說什麼來著?」 胡總管低著頭:「聽二奶奶的,聽二奶奶的。」 穎宇:「二哥,你得說話吧?」 穎軒有意晾他,站起身一邊乾咳著一邊往外走:「吭,吭!我上個茅房!」 穎宇有些慌亂,環顧大家:「嘿——沒人理我這碴兒?!為了這個家,我可是賠得淨光淨!」 白文氏:「老三!咱們家裡的事兒,回家再說!」 穎宇狠狠地:「哪兒說我也不怕!」 白宅上房院北屋廳。 穎宇一拍桌子:「重新分家!」 白文氏仍冷冷地看著穎宇,胡總管在一旁站著,焦急地來回望著二人。 穎字不客氣地:「胡總管!這兒沒您什麼事兒了。」 白文氏:「胡總管不是外人。」 穎宇:「行啦!胡大爺!我指望不上你!你找個涼快地方過過風兒去吧!」 胡總管只好搖頭歎氣走了出去。 穎宇:「我是為了這個家才遭難的,你不能不管!」 白文氏:「頭一回分家,你私扣了公中銀子兩萬多,我什麼也沒說吧?」 「我知你的情!」 「二一回,你把銀子折騰光了,我把老號盤回,又分給三大股!」 「這我也謝謝你!」 「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這回不一樣!」 「這回,你把家裡的東西全拉到你外宅去了,有沒有這事兒?」 「有!我怕洋人搶!先拉我那兒存著,沒曾想叫義和團又殺了我一個回馬槍!」 胡總管在門外心神不定地聽著。 白文氏:「老三!你太不上進了,我把哪個鋪子交給你,都不放心!你還按老例吃你那三股。」 穎宇:「不行,西安和『南記』都得有我的股!」 白文氏:「辦不到!老三!咱們把話說開了吧!你帶著洋人進詹王府殺人放火,又帶著洋人去關府,結果姑奶奶叫洋人給糟蹋了,你居然在老號門口寫上『此處有酒』,這一下老鋪損失了兩萬多瓶藥酒,你還帶著人去劫細料庫……」 穎宇猛地站起:「呵——怎麼回事兒?你這兒數落上我了?我罪大惡極!我十惡不赦!可我沒玩兒姑娘!我沒殺洋人!我沒和日本兵交朋友……」 胡總管急得推門想進又沒敢進。 白文氏:「你說誰呢?」 穎宇大叫:「你們家老七!」 門外的胡總管直跺腳:「壞嘍!壞嘍!」 白文氏:「怎麼回事兒?」 穎宇:「景琦在花園子裡宰了一個德國兵,還是我幫他把死屍抬到地窖裡。他還趁亂從教堂搶走了黃春,在地窖裡兩人住了半年多!」 白文氏似信非信:「你少跟我這兒瞎白話!」 穎宇過來拉白文氏:「走!咱們找他去當面對質。」白文氏甩開了他的手。 穎宇:「我告訴你,我要把景琦的事兒捅出去,你琢磨琢磨這是什麼罪!殺洋人!滿門抄斬吧你!」 白文氏死死盯住穎宇,想弄明白是真是假。穎宇則氣勢洶洶地望著白文氏。 白文氏感到他說的不像是假話,想了想,大喝:「來人!」 胡總管忙走進來。 白文氏:「把景琦叫來!」 胡總管:「二奶奶,三爺這次留守京城,確實冒了不少風險,我看……」 穎宇:「你少在這兒充好人!我都看透了,人情薄如紙!什麼親的熱的,誰也甭想過好日子,你不去我去叫!」 胡總管:「我去!我去!還是我去叫!」 白文氏仍有些懷疑地望著穎宇。穎宇拿出雪茄,劃著火柴,抽了起來,幸災樂禍地:「瞧我幹什麼?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發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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