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宅門 / 郭寶昌 著 >
二十


  白宅。

  敞廳已佈置成靈堂。白文氏正在上香,穎軒、穎宇、景怡、白方氏、累雙、景泗、景陸、景武、雅萍、玉婷、香伶隨白文氏一起跪拜白周氏的靈位牌。

  這時,一吊客走進大門,直往裡閉,秉寬忙攔住了:「嘿!這位爺!

  您找誰?「

  吊客:「我給老太太弔孝。」

  「請問貴姓,我給您通稟……」秉寬話未說完,吊客理也不理仍往裡走,秉寬忙跟上道:「哎,我說,您倒是說明白嘍……」這位吊客頭都不回,照直往裡走。

  敞廳裡,眾人剛叩完頭起身,忽聞極無節制的幹嚎哭聲,忙都回頭看。

  陌生的吊客半捂著臉,嚎哭著進了靈堂:「老太太——晚輩給您磕頭啦——」

  吊客跪下大磕響頭,頭碰在地上「咯咯」響。各房子弟也都忙不迭地還禮,跪下磕頭。穎宇忙上前扶這吊客。

  白文氏、穎軒、白方氏都詫異地望著這位不速之客。

  只見不管穎宇怎麼拉扯,這吊客就是死賴著不起來,又哭又叫:「老太太,您走的太早了,要不是這個亂世,您還能活個百八十歲的……」

  穎宇:「哎喲,我感謝您了,快請起來!」

  吊客甩開穎宇的手:「我不起來!我要見大爺!」

  白文氏、穎軒、白方氏都一驚。

  穎宇:「大爺?哪個大爺?」

  吊客:「白穎園白大爺!」

  白文氏大驚失色,兩眼死盯著吊客。

  吊客:「我有好些事兒要跟大爺說呀!老太太呀!好些事兒您都不知道呀!」

  穎宇:「您怎麼了?大爺十多年前就死了!」

  「沒有!大爺沒死,還活著呢!哎呀,我知道呀——」吊客說罷又大哭。

  白文氏感到不妙,忙走到吊客前,拉吊客起來。穎宇退後,莫名其妙地看著大家。

  「起來起來,請到客廳,有話您跟我說。」白文氏說罷,吊客不再糾纏,順勢站起,邊乾哭著邊跟白文氏走出敞廳。

  大家都在發愣。穎軒問:「你們誰認識這個人?」

  穎宇說:「壓根兒沒見過。」幾個孩子也都搖頭。

  景怡:「好像跟我爸還挺熟的,怎麼會不知道我爸爸死了呢?」

  白宅前院外客廳。

  白文氏仔細觀察著吊客。胡總管和秉寬站在一旁。

  吊客已不哭了:「我要見大爺!」

  白文氏忙回頭:「你們去吧!」胡總管和秉寬忙退去。

  白文氏:「請問貴姓?」

  吊客突然一翻臉:「甭問,我就要見大爺!」

  白文氏:「我不是說了嘛,十多年前大爺問了斬監候,死在大獄裡了。」

  吊客:「是我爸爸替他死的,他怎麼會死呢?」

  白文氏噌地一下子猛地站了起來,驚訝地望著吊客。吊客挑釁地望著白文氏。

  「這麼說您是韓家的後代?」

  「我爸爸韓思新替你們家大爺頂了死名兒,我媽臨死前告訴我的。」

  白文氏充滿了疑惑地:「失敬失敬!可我聽說韓家並無後代?」

  吊客大怒:「你咒我們家斷子絕孫是不是?!我韓榮發哪兒來的!」

  白文氏忙解釋:「不是那個意思,我當然要問明白了!」

  韓榮發變了臉,露出一臉凶相:「弄明白還不容易?到刑部大堂,一問全明白了。走,咱們去見官!」

  白文氏沒了主意:「你這就不對了,這不是好好兒跟你說嗎?你要真是韓家的後代,那就是我們的恩人到了,可大爺至今下落不明,我們並不知道他的死活,您要見大爺有什麼事兒?」白文氏慢慢坐下了。

  韓榮發:「我們家人死絕了,就剩我一個,我活不下去了,我想二奶奶不會忘恩負義見死不救吧?」

  白文氏:「行!你現在住哪兒?我等會兒派人把銀子給你送到府上去。」

  韓榮發:「我沒家,早賣光了!這兒就是我的家!你們得養活我!」

  白文氏一下子愣住了,滿腹狐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韓榮發看在眼中,立即站起身:「您要是為難,咱們就找個地方去說明白嘍!我爸爸死得冤呐!」他又哭起來。

  白文氏:「我不是為難,你住在這兒也沒什麼不可以,可你只能說是我娘家的遠親,大爺的事兒一句不許再提!」

  韓榮發很痛快地答應了:「行!」

  朱順家院內。

  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吊客,令白文氏極度不安。當天她就讓陳三兒趕車,去了朱順家。

  這是個大雜院。白文氏一進門,一個洗衣服的女人抬起頭問道:「您找誰?」

  白文氏:「朱順大哥。」

  洗衣女人:「他早搬走了。」

  白文氏:「我知道,請問他搬哪兒去了?」

  洗衣女人:「說不準了,他走的時候,蔫不出兒的跟誰也沒說,院兒裡的人都納悶兒,怎麼一下子就走了。」

  「麻煩您了。」白文氏失望地轉身走出門口。想了想,決定去天壇根兒找原在刑部大獄當差的嚴爺。

  嚴爺家門口。

  一下馬車,白文氏就向在門口蹲著抽旱煙的老頭兒打聽:「請問老大爺,嚴順吉嚴爺是住這兒吧?」

  老頭兒:「嚴爺?」

  白文氏:「刑部大獄的嚴爺。」

  老頭兒:「嗨!早死了,家裡人都回河南老家了,你是他什麼人?」

  白文氏:「噢——親戚。」

  老頭兒:「遠親吧?要不怎麼連他死了都不知道!」

  「是……」白文氏茫然不知所指地上了馬車。

  陳三兒:「還上哪兒?」

  「不知道,沒地兒可去了。」白文氏無力地倚在車廂上閉目思索。

  陳三兒揮鞭,馬車遠去。

  黃河岸邊。

  景琦蹲在河邊的崖上,望著滾滾東去的河水;黃春坐在一個土坎兒上,疲憊地望著景琦的背影。

  景琦望著河水發呆。一會兒,裝上了一袋煙抽起來。

  黃春喊著:「嘿!都看得見濟南府了,快走吧!」

  景琦坐著沒有回答,一動不動地抽煙。

  黃春:「我真發愁,見了你堂姐怎麼說呀?他要問起咱們為什麼到這兒來了,我可張不開嘴!」

  景琦突然道:「我壓根兒就不想找她!」

  黃春奇怪地:「不找她還能投靠誰?」

  「誰也不投靠!」

  「那咱們跑濟南府幹什麼來了?」

  「我養活你就是了!」

  黃春拿起身邊放的行醫串鈴,走到景琦身邊,晃動著:「依靠什麼,就靠這個?」

  「怎麼了?餓著你了?」

  「一路搖鈴看病,連馬都賣了,跟要飯的差不多!」

  「哎!我祖宗就是搖鈴串巷,挨戶看病起的家,你瞧不起?」

  黃春坐到地上:「你看我這肚子,我跟你折騰不起了。」

  「後悔了?你不是說沒有受不了的罪嗎?」

  「我嫁漢嫁漢,為了穿衣吃飯!」

  「我娶妻娶妻,為了挨餓忍饑!」

  「我不活著了!」

  「跳黃河!瞧見沒有,往前邁一步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你先跳!你跳我就跳!」

  「跳就跳,我先跳!」景琦磕了磕煙袋別在腰上,站了起來:「怎麼著?跳啦?!」

  黃春望著河水,不理景琦。

  景琦:「我先跳?憑什麼我先跳?噢,我跳完了,你扭頭兒撒丫子了,找個主兒又嫁一回,我還來頂綠帽子!」

  黃春撲哧笑了:「胡說八道什麼呀你,跳河了還瞎逗!」

  「不行,要跳得你先跳!」景琦又蹲下了。

  「我跳完了你要不跳呢?」

  「我當然不跳!」

  「是不是?你壞透了!」

  「我是壞透了,這話你可說對了!」

  「沒出息,養不活老婆,逼老婆跳河!」

  「沒出息,這話你可說錯了!」景琦突然站起,背對黃河大叫:「白景琦!到了濟南府!我他媽誰也不靠!空手套白狼!光著屁股打天下!濟南府——」他狠狠拍了一下胸脯,鉚足了勁兒大喊一聲:「爺爺來啦!」

  黃河水東去。

  濟南五裡巷景琦家。

  一棵大柳樹下,一個井臺兒。井臺兒對面一個小門小院,兩間小西屋,土煙囪冒著煙。

  黃春一邊拉著風箱,一邊續柴禾燒水。景琦在灶臺上數著大子兒。

  黃春:「這就算安了家了,我看你拿什麼養活我,過幾個月我可要生了。」

  景琦:「這一路光靠看病我也沒少掙,先把房租交了是真的!」

  于老頭推門而進,放下一對水桶:「這桶你們用吧,井就在門口外頭,柳樹底下。」

  景琦:「謝謝于大爺,這倆月的房錢我先給您。」

  于老頭:「急什麼?遠道來的不容易。」

  是琦:「拿著拿著,從這兒進城不遠吧?」

  「往東五裡多地,要不這兒怎麼叫五裡巷呢,往西是小瀧河,那就快到鄉下了。忙著,有事找我。」于老頭回身出屋。

  「于大爺慢走!」景琦送于大爺出了門,回身道:「五裡地,春兒,明兒咱們先進城逛逛,看看濟南府什麼樣兒!」

  大名湖畔。

  人群熙攘,攤販林立。景琦和黃春在小吃攤前吃完山東小吃,又東張西望緩緩而行,在玩具攤前停下,黃春看中了一個布老虎。

  景琦:「買這幹什麼?」

  黃春:「給兒子買。」

  景琦爽快地:「買——」

  一女藝人正唱梨花大鼓。景琦又坐在板凳上聽唱,收錢的端著小簸籮走過來,景琦痛快地往裡扔了幾個銅錢。

  書攤前,景琦正在翻一套《本草綱目》。

  攤主:「看看!我裡邊有乾隆版的。」

  景琦:「多少錢?」

  攤主:「四十吊。」

  景琦:「太貴了。」

  攤主:「您要買就便宜點兒。」景琦卻放下書走了。黃春忙跟上。

  黃春:「怎麼不買?」

  景琦:「我身上一個大子兒都沒了。」

  景琦家小院西裡屋。夜。

  景琦、黃春躺在床上。

  景琦:「今兒玩兒得真痛快!好些日子沒這麼開心了!」

  黃春:「那銀子花得也挺痛快!」

  景琦:「錢是王八蛋!花完了再掙!你懂不懂,會花錢的人才會掙錢!」

  街巷。

  景琦手搖串鈴,走街串巷當上了江湖郎中。看了幾個病人,開了幾個方子,轉到一條大街上,景琦看見一家當鋪,招牌上書「裕恒當」

  三個大字,覺得好奇,慢慢走了進去。

  裕恒當前廳。

  景琦走進東張西望,見二人數著大子兒走出。

  高高的櫃檯上,皮頭兒探出頭:「當什麼?」

  景琦:「什麼也不當!」

  皮頭兒:「那你幹什麼?」

  景琦:「看看!」

  皮頭兒:「你是幹什麼的?」

  景琦搖了搖串鈴:「看病的,你們這兒有病人嗎?」

  皮頭兒惱怒地:「你們家才有病人呢!說點兒吉利話!」

  「恭喜發財了您呐!」景琦搖著串鈴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皮頭兒:「呸!真叫喪氣!」

  景琦家西屋外屋。

  灶臺上放著一摞貼餅子和大蔥黃醬,景琦和黃春坐灶台邊吃飯。

  景琦拿個餅子:「吃得這麼苦還行啦?」

  黃春:「我吃著挺香!」

  景琦:「我兒子吃著不香!他在肚子裡叫屈呐!」

  黃春:「你有多少銀子,省著點兒細水兒長流嘛!」

  景琦扔了餅子:「我就不懂什麼叫細水兒長流!」說著站起進了裡屋。

  黃春摸著自己的肚子:「委屈點兒吧啊!」咬了一口餅子。

  景琦拿銀子直出了房門。

  五裡巷。

  一個推車子賣熟肉的老鄉,坐在車把上吆喝著:「驢肉,五香的。」

  見景琦走來,賣肉老鄉忙站起:「買驢肉?」

  景琦:「驢肉?有豬肉嗎?」

  老鄉:「沒有!便宜,好吃!這一片全賣的驢肉!」

  景琦:「為什麼?」

  老鄉:「往西小瀧河邊,全是殺驢的,驢皮熬藥,驢肉賣了吃。」

  景琦:「驢皮做什麼藥?」

  老鄉:「『小瀧膠』!大補的!你買不買?」

  景琦:「買,來二斤!」

  小瀧河邊。

  清涼的小瀧河水,緩緩流動,有幾個人在挑河水。沿河十幾個「小瀧膠」作坊,有院,有棚,有小門市。景琦搖著串鈴走來,邊走邊看著一個個小作坊。

  一個小作坊門口,坐著一位年逾古烯的老者在抽水煙袋。景琦走到他旁邊坐下:「老爺子,這一片都是熬膠的?」

  老者:「藥膠,補身子的,生意可好啦!」

  景琦:「用驢皮熬?」

  老者:「驢皮,再加草藥。」

  景琦:「加什麼草藥?」

  老者:「你是行醫的吧?你該知道這草藥學問可大了,各家的方子都不一樣,也都不外傳,所以這藥效呢也就不一樣!」

  景:「您給我講講,怎麼不一樣?」

  老者來了興致,侃侃而談,景琦聚精會神地聽著……

  謝別老者,景琦又客客氣氣地去了幾個「小瀧膠」作坊求教,甚至和在鍋邊熬膠的夥計請教……

  景琦家門口井臺。

  景琦回家,見黃春正在打水,旁邊的人幫她把水倒進桶裡,黃春剛拿起扁擔,景琦忙跑過來,把藥箱遞黃春,也不接扁擔,兩手提起兩桶水走去。

  井臺上的人看著喊著:「好力氣!」

  景琦家院西屋外屋。

  景琦、黃春又在吃飯,桌上沒有別的,仍是貼餅子。

  景琦看著黃春:「挺著個大肚子,別幹重活。」

  黃春埋怨著:「成天都不見你個影兒,我不幹誰幹?」

  景琦指著餅子:「怎麼又吃這個?」

  黃春:「問你自己,幾天沒往家帶銀子了,你都幹什麼去了?」

  景琦:「到了小瀧河邊兒。我想起庚子年我堂姐帶回家的『小瀧膠』,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春兒!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黃春不解地望著,景琦大口吃起了餅子。

  裕恒當鋪。

  景琦夾著一個包袱走了進去,直奔高高的櫃檯,將包袱遞上去。

  皮頭兒打開包袱,抖開皮袍看了看:「當多少?」

  景琦:「十五兩!」

  皮頭兒:「五兩!」

  「你識貨不識貨?」

  「不當你拿走,我敢說到哪兒你也當不出五兩!」

  「你看看那是什麼皮子!」

  「這兒是當,不是賣,懂不懂!」

  景琦泄了氣:「五兩就五兩!」

  皮頭兒大叫:「寫——蟲吃鼠咬,光板兒沒毛兒,破面兒爛祆一件——」

  景琦:「嘿嘿等等!說什麼呐?!哪兒跟哪兒就蟲吃鼠咬,你指給我瞧瞧!」

  「廢什麼話你?當不當?」

  「不當我進來幹什麼?」

  「還是的,」皮頭兒又大叫,「蟲吃鼠咬,光板兒沒毛兒……」

  「瞎嚷嚷什麼你?!你拿來!」皮頭兒把皮袍朝外一推,景琦揪著皮飽上的毛:「這不是毛兒是什麼?!你那眼睛是擦鼻涕用的?!」

  「你罵人?!」

  「你胡說八道我就罵你,我不當了!」

  「行!我給您包上!」頭兒把皮飽疊好,又是朝外一推。景琦並不知道,皮頭兒選時將一隻袖子向裡一翻,將袖口向下一壓,已給皮袍作了記號。其他當鋪見了更會壓價兒。

  景琦夾著包走了出去,心想,貨賣三家,未必沒有多出價兒的。

  源昌當鋪。

  景價將包袱遞上,夥計將包袱打開。見到皮袍壓著的袖口微微一笑,將皮飽一抖:「當多少?」

  景琦:「十五兩!」

  夥計:「四兩五!」

  景琦賭氣地:「四兩五就四兩五!」

  夥計甲大叫:「看——蟲吃鼠咬,光板兒沒毛兒,破面兒爛祆一件——」

  景琦又急了:「嘿嘿!你們都是一個師傅教的?!」

  夥計:「當不當你?」

  景琦:「不當!」

  「得!我給您包上。」夥計甲疊時,又是將一隻袖子往裡一翻,將袖口向下一壓。然後包好遞給景琦。

  景琦氣哼哼夾包走了。

  吉順當鋪。

  這是景琦進的第三家當鋪了。夥計打開包袱一著袖口就微微一笑,將皮袍抖開:「當多少?」景琦:「十五兩。」

  夥計:「四兩五!」

  景琦:「快點兒拿銀子來!」

  夥計大喊:「看——蟲吃鼠咬……」

  景琦跟著大叫:「光板兒沒毛兒,破面兒爛襖一件——」

  夥計一愣:「你怎麼也會?」

  「剛學的!」景琦跳起來一把將皮袍拉出,走了出去。

  裕恒當鋪。

  景琦夾著皮炮坐在距當鋪不遠的臺階上生悶氣,無聊四顧,只見街上人來車往。儘管看見當鋪的招牌他就來氣,但一文錢憋倒英雄漢。不進去不行,他下定決心起身走去……

  景琦將皮袍扔上櫃檯。

  皮頭兒:「又回來啦?還是我這兒最公道吧!」

  景琦:「少廢話,五兩!」

  皮頭兒將皮抱一抖:「啊——」

  景琦大叫:「住嘴!你小子再嚷嚷『蟲吃鼠咬』,我就放把火燒了你這當鋪!『皮頭兒嚇一跳:」生什麼氣呀?這是規矩!「

  景琦家院西裡屋。夜。

  桌上菜肴豐盛,景椅琦看書邊吃,黃春端了碗湯放桌上:「又買書,又買這麼多好吃的,你發了財了?」

  景琦:「哎!發了財了,有個大戶,他閨女病了半年多,叫我治好了,給了五兩!」

  黃春:「吹牛吧!」

  「你還不信?!」景琦仍低頭看書。

  「你那皮袍兒哪兒去了?」

  景琦抬起頭:「喲,知道了?唉!我再蒙別人去吧。」

  「你呀,冬天穿什麼?」

  「再贖回來嘛!」

  「有的出沒的進,到時候拿什麼贖?」

  「濟南府是寶地,有本事就生財,打今兒起你少理我,我要用功了。」說罷,把油燈端到炕頭,埋頭看《本草》,不時在書上圈圈點點。

  黃春坐在炕上縫衣服,不時抬頭看看景琦。兩口子各幹各的。

  孫記膠在門口。

  「孫記膠莊」招牌下,門口樹下小桌旁,坐著孫萬田和景琦。

  孫萬田慢悠悠喝著茶:「你是行醫的,你應該懂啊!哪家不是靠著秘方打天下。」

  景琦:「是是!這一片兒生意最好的是哪家?」

  孫萬田:「那就得屬我孫萬田了,濟南提督府的路大人都吃我的膠。」

  景琦:「那這一片兒最差的是哪家兒?」

  孫萬田用手一指對面:「看見了嗎?對面兒呂家,快維持不下去了。」

  景琦:「為什麼?」

  「明擺著的事兒!原來他在這片兒屬老大,提督府全買他的膠,可四五年啦,他那膠還是老樣子,別人可是改了又改,他能不落伍?!」

  孫萬田指著桌上擺的膠,「你拿我的和他的一比,就知道成色差多少!」

  景琦微笑著點頭:「領教了!」

  呂記瀧膠鋪。

  景琦仰臉看了看「呂記」的招牌,走進鋪子……

  石元祥將一包藥遞給景琦,景琦打開看了看,抬頭問:「貴姓?」

  石元祥:「免貴姓石,石元祥。」

  「你是掌櫃的?」

  「不是,我是夥計。」

  「你這膠成色不大好!」

  「上好的膠。」

  「貨比三家兒,你的不如對門兒的!」

  「我們火起來的時候,對門兒還沒開張呐!」

  「那提督府怎麼不買你們的膠了?」

  「當年提督府只認我們這一家!」

  「那是當年!你們掌櫃的呢?」

  「在後邊!」

  「請出來見見!」

  「你買不買?『」你做不了主,請你掌櫃的!「

  石元祥回頭叫:「呂掌櫃!」

  呂掌櫃一掀簾走出來,十分客氣:「先生買膠?」

  景琦:「我要的多,定一大批販到京城去!」

  「好說,要多少?」

  「可你這個成色不行,你看看這個!」景琦將另一包推給呂掌櫃。

  呂掌櫃看了看:「這是對門兒的。可我這是老配方,獨一無二,藥勁兒不比他的差!」

  景琦:「呂掌櫃,別撐著啦,不行就是不行,你頂不過人家!」

  石元祥突然道:「你這是怎麼說話呢?愛買不買,誰也沒請你來!」

  景琦看了石元祥一眼:「做生意可不興這麼說話!」

  呂掌櫃:「是是!你買的多,咱們可以商量商量價錢。我這兒便宜!」

  「呂掌櫃,藥是治病的,少花錢不治病,這錢誰也不願花,您呐,還是趕緊想想轍吧!」景琦說完轉身而去。

  呂掌櫃奇怪地望著:「這人是幹什麼的?」

  景琦家臥室。淩晨。

  黃春抱著布老虎已經睡著了。炕上,地下,桌上處處放著打開的各種醫書,桌上擺著十幾包攤開的各種小瀧膠。油燈下景琦正細細地辨別、比較、翻書、寫方子。

  景琦將筆一放,吹滅了燈。窗子已大亮。

  黃春醒了,抬頭看景琦:「又一夜沒睡?你不要命了?」

  景琦一笑:「我的命不錯,春兒,咱們的機會來了!」

  「今兒再拿不回銀子,棒子麵兒都吃不上了啊!」黃春半睡不醒地咕噥幾句,倒頭又睡去。

  景琦突然站起:「我可不想再吃棒子麵兒了,我走了!……」

  他向門口走去。

  呂記瀧膠鋪前堂。

  十幾包瀧膠攤開了擺在櫃檯上。呂掌櫃仔細審視著,抬頭看了看景琦。

  景琦:「您挑出最好的來!」

  石元祥指著一包:「這是我們櫃上的!」

  景琦:「沒錯兒,先甭管藥性,先看熬制的成色!」

  呂掌櫃:「那——要說好,你這幾塊是哪家買的?」

  景琦笑了:「怎麼樣吧?」

  呂掌櫃:「質地純清,色澤透亮,上等貨色!」

  景琦:「這是我自己熬制的。」

  呂掌櫃不相信地:「你?」

  景琦:「我!」

  呂掌櫃越發懷疑:「你從哪兒來?」

  景琦:「北京。告訴你吧!康熙年間我老祖宗就幹這一行,到我這兒是第十代了,我的配方才是獨一無二的!」

  呂掌櫃:「貴姓?」

  景琦:「黑!」

  石元祥:「京城就沒有你這麼一號!」

  景琦:「那是你孤陋寡聞!」

  呂掌櫃試探地:「你到底想怎麼著?」

  景琦掏出了配方:「看看這個!」呂掌櫃看著方子,不住抬頭看著景琦。

  呂掌櫃:「嗯……缺著東西呢!」

  景琦:「您是內行!缺的東西都在我肚子裡呢,秘方,不能往上寫!」

  呂掌櫃:「願意在我這兒幹嗎?」

  景琦笑了:「您這鋪子快開不下去了吧?」

  呂掌櫃:「實不瞞你說,開不下去了,你看沿河這一溜兒,都想把我擠死,我在這兒是第一家呀,不行嘍!」

  景琦:「我幫您起死回生!」

  「憑什麼?」

  「憑我這張配方!」

  「你的工錢?」

  「分文不取,我有個媳婦兒!夠兩人吃飯就行!」

  「這可不合適!」

  「別急,三個月以後再說,不見成效,你辭了我!」

  「那……試試看吧。」

  景琦:「三個月以後要是見效呢!」

  呂掌櫃:「我不會虧了你!」

  景琦家外屋。

  景琦在泥爐上熬草藥,黃春倚門看書,抽動著鼻子:「非拿家裡來弄,聞聞這屋裡都是什麼味兒吧!」

  景琦:「跟我過日子,你就得聞得慣這藥味兒!」

  黃春:「在地窖裡早聞夠了。」

  景琦:「什麼叫秘方?!下這最後兩味藥就是不能叫外人看見,我爸爸、我爺爺、我爺爺的爺爺都這麼幹!告訴你,眼下,除了我們呂家鋪子,沿小瀧河二十幾家作坊都不靈了。」

  黃春驚訝地:「真的?」

  景琦:「提督府又打回頭買呂家的膠了。」

  黃春:「那不就是你堂姐家?」

  景琦:「沒錯兒!早晚叫他們嚇一跳!」

  孫記膠莊前堂。

  桌上擺著兩盒膠,一個是小長方紙盒上壓紅簽兒:「呂記小瀧膠」,旁邊是壓著簽兒的黃紙包。

  孫萬田:「看看人家的東西,先甭說膠的好壞,就往這兒一擱,你買哪個?!」

  夥計:「自打姓黑的那小子進了呂家鋪子,他這生意就越做越大,提督府的又上他們那邊兒買了。」

  孫萬田:「他那鋪子來了能人啦!半年前姓黑的小子還在咱門口溜來溜去,套我的話,我還真沒把他放眼裡,以為他是買膠到京城去倒呢!」

  夥計:「眼看著呂家要關張了,他又起來了!」

  孫萬田:「我這麼大歲數栽到一個小孩子手裡,咱們也改,跟他做一樣的盒子!」

  夥計:「他的配方好,咱們不是對手!」

  孫萬田陰沉沉地:「別著急……從外到裡咱們慢慢兒來!」

  呂記瀧膠鋪前堂。

  提督府毛總管坐在椅子上,呂掌櫃端茶遞上水煙袋,十分殷勤,石元祥正在忙著捆十盒小瀧膠。

  毛總管:「我們提督路老爺說,你們的膠越來越好,不但長精神,還壯陽!我們少奶奶年底要去京城,先照這樣定一百盒。聽說你們這兒來了能人了?」

  呂掌櫃:「來了個姓黑的夥計……小黑!」

  景琦忙走了出來。

  呂掌櫃:「這是提督府的毛老爺!」

  景琦:「毛老爺!」

  毛總管:「京城來的?」

  「是!您府上少奶奶姓白吧?」

  「你怎麼知道?」

  「嘿,京城『白家老號』的小姐,誰不知道啊!」

  「對,對!」

  「他挺好的吧?」

  「挺好!」

  「在你們府上不受氣吧?」

  「這叫什麼話?你是不是認識她?」

  「我一個小徒弟哪敢高攀呀!」

  「他們黑家在京城也是大戶,幹藥行到他這兒是第十代了。」

  「黑家?沒聽說過呀!」

  「小打小鬧,到我這一代已經沒出息了。」

  「有出息!年紀不大,一肚子學問!」

  聊了一陣,毛總管起身道:「貨定下了,千萬別誤嘍!」

  呂記瀧膠鋪門前。

  呂掌櫃、景琦、石元祥送毛總管出了門。

  對面孫記門口,孫萬田和夥計眼巴巴地望著。

  毛總管上車遠去,呂掌櫃等回身進門。

  孫萬田眼光陰鬱地望著……

  五裡巷口井臺。

  景琦回家走到井臺邊,忽然陰影中走出了孫萬田,攔住了他:「小黑兄弟!」

  景琦嚇了一跳:「喲,是您!別這麼叫呀,孫爺爺!」

  孫萬田:「幹得不錯呀!」

  景琦:「嗨!混碗飯吃,您這是等我呐?」

  孫萬田笑了:「小黑子!呂家一月給你多少?」

  景琦立即警惕了:「這怎麼說!反正夠吃的。」

  「我不多問,不管他給你多少,你上我這兒來,我給你加一倍!」

  「孫爺爺挖牆腳兒來了。」

  「人往高處走,哪兒掙錢多上哪兒去,生意人嘛!」

  「呂掌櫃對我不錯,我不能見利忘義吧?」

  「你真夠實誠的!他那是用得著你,拿你賺錢,買賣嘛,你還當真了?」

  「喲,孫爺爺,您不是買賣人?您也是用得著我吧?您不也是拿我賺錢嗎?」

  「小黑子,你要這麼說也無所謂,生意場上沒有不見利忘義的,一句話,你來不來?」

  「我的胃口可大!」

  「你能大到哪兒去?」

  「這可不能說,孫爺爺。」景琦忽然抱住孫萬田的肩,神秘地指著遠處,「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說完放下手轉身向自己家門走去。

  孫萬田愣愣地望著,不明所以:「你看那面黑洞洞……什麼東西!」

  呂記膠鋪後堂。

  呂掌櫃、呂妻、景琦、石元祥圍桌吃飯。

  景琦:「孫老頭叫我過他那邊去呐!」

  呂掌櫃一驚:「他怎麼說?」

  景琦:「給我雙倍的工錢!」

  石元祥也一驚,抬頭看景琦:「你去不去?」

  呂掌櫃:「這個老王八!眼紅了。我也給你雙倍!」

  景琦:「他說不管你給多少,他都加雙倍!」

  石元祥:「有這好事兒?」

  呂掌櫃:「好什麼?!這是往死了擠我!」

  呂妻:「小黑子!我們沒虧待過你!」

  呂掌櫃:「你別說!小黑子,本來我有話要跟你說,也甭說了。我不攔你,你覺著合適就過去吧,你幫了我不少忙,給你帶仨月工錢!」

  景琦:「那我明兒就過去了?」

  呂掌櫃:「去吧!生意場上無父子,就算我沒那個福氣。」

  呂妻和石元祥都愣愣地看著。

  景琦:「您挺捨不得我的?」

  呂掌櫃感歎地:「有什麼用?!都是掌櫃的叫徒弟捲舖蓋,這回你把我卷了。」

  景琦笑了:「呂掌櫃,我逗你玩呐,我哪兒也不去!」

  石元祥失望地望著。

  呂掌櫃和呂妻一愣:「真的?」

  景琦:「他給我個金山我也不去。您不知道,我從小不爭氣,是家裡把我趕出來的,您老兩口第一個看上了我,我不能沒良心!」

  呂掌櫃大喜:「好小子!你嚇唬我!喝酒,全喝了!」景琦拿起杯,一抬頭,一口喝幹了杯中酒。

  呂掌櫃坦然地:「我也告訴你,我們商量好了,你看我們老兩口沒兒沒女,這鋪子就交給你了,從今兒起你就是掌櫃,賺多賺少全是你的,有我們老兩口一口吃就行!」

  景琦:「這哪兒行?」

  呂掌櫃:「定了!就這麼定了!」

  石元祥大驚:「呂掌櫃,我前兒不跟您說了,我真的得走了!」

  呂掌櫃:「不行!我不說過不行嗎!」

  景琦奇怪地望著石元祥。

  石元祥:「這兒有小黑子就行了。」

  呂掌櫃:「這叫什麼話,不許再說了,吃飯!」

  景琦:「元祥!你吃醋了吧?你幹你的,我幹我的,我又沒搶你的飯碗!『石元祥:」我在這兒又辦不了大事,站站櫃臺誰都行!「

  呂掌櫃:「我這兒就你這麼一個老人兒,不能走!」

  景琦:「我剛當掌櫃你就走,太不給面子了吧?膠行你是個內行,我也離不開你,我給你長薪水,只要生意好,絕虧不了你……」

  外面傳來喊聲:「有人嗎?!」

  石元祥忙站起走向前堂,須臾回來道:「呂掌櫃,提督府的少奶奶來啦!」

  景琦一驚,忙站起身向後場走去,呂掌櫃忙走向前堂……

  呂記膠鋪前堂。

  白玉芬坐在椅上,旁邊站著毛總管。

  玉芬:「呂掌櫃!」

  呂掌櫃忙上前:「少奶奶可有日子沒來了。」

  玉芬:「我月底去北京,別誤了我定的貨!」

  呂掌櫃:「您派個人兒來說一聲就行了,到時候我給您送去。」

  玉芬:「你的膠越來越好了。」

  呂掌櫃:「謝謝二奶奶誇獎。」

  玉芬:「聽說你們這兒來了個新夥計?」

  毛總管:「少奶奶說的是小黑子。」

  呂掌櫃:「是是!快半年了。」

  玉芬:「叫我見見!」

  呂掌櫃忙回頭叫:「小黑子!來!」沒有人應,又叫:「小黑子,提督府少奶奶要見你!」仍無人應。

  呂掌櫃剛要進去叫,被玉芬攔住了,她掀開手中的手絹拿出一個蟈蟈籠,擺到了茶几上,蟈蟈「吱吱」的叫了起來。

  清晰的蟈蟈叫聲使躲在後堂的景琦一愣,隨即歎了口氣笑了。

  玉芬大叫:「白景琦,給我滾出來!」

  呂掌櫃驚愕地:「您叫誰?」

  玉芬:「我們家七少爺!」

  「誰?!」呂掌櫃莫名所以,正發愣,只見景琦一掀簾走了出來,望著玉芬。

  玉芬嗔怪地望著景琦。

  景琦走到茶几前拿起蟈蟈籠:「姐!」所有的人都愣了。

  玉芬:「你這個沒心肝兒的,到濟南半年都不找我,胡總管派秉寬來了兩回打聽你,你倒躲這兒來了!」

  景琦:「我不願給你添麻煩,你怎麼知道是我?」

  玉芬:「我一聽小黑子就知道是你,顛倒黑白是不是?」

  呂掌櫃一旁忙道:「敢情是白少爺,失敬失敬!」

  玉芬:「你媳婦呢?」

  景琦:「家呢!」

  玉芬站起:「走!帶我去見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