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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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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沈府。 一輛馬車駛來,停在了門口,趕車的烏寶生,扶沈樹仁下了大車,沈樹仁叮囑了幾句什麼,烏寶生不住點頭。沈樹仁轉身快步進了大門。一進跨院,正遇上從西屋出來要到北屋的白文氏,便招呼道:「二奶奶!」 白文氏聞聲忙向沈樹仁走來:「喲,沈爺回來啦!」 沈樹仁:「戶縣有個老鄉來接您,說那兒有位老朋友想見見您。」 白文氏詫異:「戶縣?我在戶縣沒熟人兒啊!」 「車在門外等著您呐!」 「那我去……」 「您跟誰都別說,只能自己一個人兒去,走吧,家裡有什麼事兒我給您支應著。」 「出了什麼事兒?」 「放心,什麼事兒也沒出,趕車的烏寶生,跟我們家有三十多年的交清了,絕對靠得住,您一到那兒就都知道了。」 「這打的是什麼啞謎?」 「走吧,道兒不近,晚上還得趕回來。」 兩人相跟走出大門,白文氏和烏寶生打了個招呼。這是一掛平板兒大車,車上搭了個席篷子。沈樹七扶白文氏上了車。烏寶生抄起鞭杆兒,扭臉問:「您是白家的二奶奶?」 白文氏:「是,您是,烏大哥?」 烏寶生一笑:「就叫我老烏吧!」 「沈爺,您不去?」白文氏見沈樹仁在一旁不動,問道。 「人家不叫我去。」沈樹仁說著湊到烏寶生耳邊囑咐了幾句。 白文氏莫名其妙。 「放心吧!」烏寶生跳上車,趕車而去。 去戶縣的路上。 大車在土路上小跑著。白文氏疑雲重重地望著兩旁。但見田野十分荒涼,土坡上一些稀稀落落的窯洞。 馬車跑了一段兒路,白文氏憋不住疑惑,問道:「烏大哥,這是上哪兒?」 烏寶生沒有回臉兒:「到俺家,十裡堡!」 白文氏又問:「是個什麼朋友要見我?」不料烏寶生卻咕嚕了幾句她根本聽不懂的陝西土話。 「這人是幹什麼的?」白文氏又問。烏寶生還是咕嚕幾句聽不懂的地方話。 等到白文氏再問:「他找我有什麼事兒?」烏寶生就揚鞭打牲口,不清不楚地好像罵了幾句什麼。白文氏只好不說話了,歎了口氣,望著兩旁。 兩旁窯洞多起來,坡上。坡下的莊稼已收完,露著矮矮的莊稼茬兒…… 十裡堡烏家前土坡。 馬車停在坡下。下車後,白文氏跟著烏寶生往坡上走去。一條小彎路,通向坡腰人家,走沒多遠就到了。只見兩個並排的窯洞前一個小院落,中間擺了一張小桌,十幾個老鄉正圍著一位郎中看病。 烏寶生指著一個石墩兒讓白文氏坐下。 烏寶生走向人群開始驅趕看病的人:「走吧!走吧!今天有事,不看病了,走吧,明日再來!」 人們紛紛走散。 白文氏坐在石墩上,幾個鄉下人圍著她,好奇地看著。 郎中開完方子交給一個病人,抬起了頭,是大爺白穎園。 白文氏突然一驚,以為看錯了,不禁慢慢站起來,目不轉睛凝視著穎園。 穎園飽經滄桑的臉上,充滿感傷,看來憂患生活,已使他能抑制內心的激動。穎園朝白文氏抬了抬手,便起身向窯洞走去。白文氏忙跟著走了過去,關上了門。 幾個老鄉議論著。 烏家窯洞。 進了窯洞,白文氏和穎園相對而立,直直地望著對方。良久,白文氏感慨地:「還活著?」 穎園:「活著。」 「活著就好。」 「你怎麼到的這兒?」 「記得朱順嗎?」 「記得!」 「有一陣子詹王府鬧得厲害,朱順托人把我弄到這兒,以後再沒見他。」 「我也找過他好幾回,他也躲了。」 「虧了烏寶生,好人呐,待我像親兄弟。」 烏家窯洞外小院。 烏寶生在趕幾個老鄉走,烏翠姑滿頭大汗地挑著水走上坡。 「有啥看的,走吧!一個城裡看病的!」人們走向坡下。 「翠姑!快去做飯!」烏寶生對進院的烏翠姑招呼著。 烏家窯洞內。 白文氏和穎園坐到炕上敘家常。 白文氏:「老太太不行了,到了西安就一病不起。」 穎園:「孩子們呢?」 「景怡是大人了。」 「二十五了!」 「二十五。醫術學得不錯,挺上進的,正張羅著給他說親。洋人一打進城,全逃出來了。」 「我那丫頭呢?」 「玉芬?嫁到濟南了,前倆月還回來一趟,京城一亂又回去了。」 穎園不說話了,兩眼發直,不知在想什麼。白文氏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穎園突然地:「我想見見孩子!」 白文氏一下子愣住了,十分為難地望著穎園,沉默半天,才堅決地:「不行!」 穎園忽然感到無比的委屈,嘴唇抖抖地說不出話。 白文氏仍十分堅決地:「不行!雖說孩子都懂事兒了,可萬一露出去,一家大小都活不成!」 穎園的眼淚湧了上來,忙低下了頭,自言自語道:「是這個理兒! 不見不見吧,見什麼孩子?……還不是那麼回事兒,我是已經死了的人了。「 白文氏充滿憐憫而又無奈:「別這麼說,大哥,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 穎園擦著眼淚:「不說了,別再連累了孩子。」 白文氏傷心地望著,見穎園用袖口擦著眼淚,忙遞過手絹兒,穎園接過,卻放到了炕桌上。 白文氏忽然壓低聲音:「大哥,要不這樣,下月初五是個大集,你到集上擺個草藥攤兒什麼的,我帶幾個孩子來趕集……可有一條兒,不能跟他們說話,更不能認他們!」 一直瞪大眼睛傾聽的穎園振奮地:「行行,我看一眼就行,一眼就行。」 翠姑端著油燈進了門,將油燈放到炕桌上,穎園說道:「翠姑,叫二姨。」 翠姑:「二姨。」 白文氏:「多大了?」 「十七。」翠姑說罷轉身跑了出去。 穎園:「鄉下人,見不得生人。」 白文氏:「挺俊的。」 穎園:「就是黑了點兒。」 翠姑端飯走進,將一籮貼餅乾、一大碗鹹菜、一盆粥放到炕桌上,忙又跑了。 穎園拿起一個餅子遞給白文氏,又拿碗盛粥。 白文氏疑問:「他們不來?」 穎園:「不來。有生人他們不上桌兒。我剛來的時候他們也不慣,現在是一家人了。」 白文氏舉著餅子:「大哥,你天天就是這?」 穎園:「這不挺好的!」 白文氏看著粥和餅子,一下子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大哥,這些年不知道你的下落,也沒法兒接濟你,你受苦了。」 穎園:「哭什麼?這不能算苦,苦的是離鄉背井,見不著親人呐!」 烏寶生端了一大碗釀皮子進來,放到炕桌上。白文氏忙低頭擦眼淚。 烏寶生:「吃!」 穎園:「特意給你做的釀皮子,平時沒有。」 白文氏:「烏大哥一起吃吧!」烏寶生也不答話,轉身走去。 穎園:「別看他不說話,心眼兒可好了,在這兒過日子,清靜,甭害怕有人算計你!」 白文氏:「大哥,搬回去吧,離京城近點兒,也好有個照應。」 穎園:「這些年我不知治好了多少病人,我一走,這四方的百姓找誰看病?是不是?!」 白文氏:「這也是積德的事,積德長壽。」 穎園:「長壽?我已經是死了的人了。」 西太后臨時行宮。 沈樹仁隨太監走進戒備森嚴的宮門,來到接見大廳。一進廳,連西太后什麼模樣都沒看清楚,便跪倒叩拜:「草民沈樹仁,叩見老佛爺,老佛爺吉祥!」 慈禧太後坐在寶座上,旁邊站著李總管。慈德見沈樹仁趴在地上不動窩,便道:「起來吧!你的方子和藥我吃了,幾天的工夫就好了,沒想到西安還有你這樣的一位高手。」 沈樹仁站在一邊:「草民不過是一介腐儒,都是借了老佛爺的福氣。」 慈德:「李總管,叫吏部擬個摺子來,封沈樹仁四品頂戴,等回鑾的時候,跟我一塊兒進京。」 李總管:「喳!」 沈樹仁忙道:「老佛爺恩典,草民實不敢受,請老佛爺收回成命。」 慈禧不解地望著:「這是為什麼?」 李總管:「這是老怫爺的恩典,快謝恩吧!」 沈樹仁:「草民不敢貪天之功!」 慈禧:「那應該是誰的功?」 沈樹仁:「上次所進之『八寶』成藥,乃『白家老號』所進。」 慈禧:「是京城百草廳嗎?」 沈樹仁:「正是。啟稟老佛爺,光緒十年百草廳由於誤下甘草,以致殺身之禍,白家大爺問了軌監候,死在獄中,因此不敢再招搖出頭聽說老佛爺聖體欠安,偷偷獻上了自製的『八寶』,這實在是白家對老佛爺的一片孝心,望老佛爺恕草民欺君之罪。」 慈禧看著李總管:「白家的人在西安,李總管知道嗎?」 李總管:「不知道。」 慈禧:「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去找過他們嗎?」 李總管:「派去京城的人就一直沒回來!」 慈禧:「這不是耽誤事兒嗎?白家都什麼人在?」 沈樹仁忐忑不安地:「白家長房長孫白景怡在。」 慈禧:「傳白景怡!」 沈家跨院西屋。 白文氏大驚:「好模當樣兒的傳景怡進宮幹什麼?」 穎軒:「莫非進的『八寶』出事兒了?」景怡在一旁沉著地一聲不吭。 白文氏急了:「沈爺哪兒去了,啊?」 胡總管:「進宮以後就沒出來!」 白文氏:「糟了!八成扣下了吧?當初就不該把藥給他!」 胡總管:「快點兒吧!宮裡來的人在外邊兒等著呢!」 白文氏:「不行!不能叫景怡去白白的送死!」 景恰走了過來:「二嬸兒,沒關係的,已經這樣了,我還是去吧!」 白文氏脫口而出:「萬一出了事兒,怎麼見你爸爸!」 穎軒一愣。景怡也懵了:「我爸爸?不是早死了麼?」 白文氏忽然驚醒:「啊?是啊!……死了?啊死了!景怡!你快跑!」 穎軒:「這不是個辦法,他跑了,這一大家子人跑得了嗎?」 白文氏:「可要了命了,要不我跟你去!走!」 穎軒:「沒這個規矩,連門兒都不叫你進!」 白文氏:「你就會在一邊兒念喪,你倒想個辦法呀!」 景怡勸道:「二嬸兒,真沒關係!要說這『八寶』絕不會吃出毛病來,沈叔叔也不是庸醫,他用藥是心中有數的。」 穎軒:「景怡說得對,只要老佛爺病好了,他就不能把景怡怎麼樣!」 景怡:「二嬸兒,我去吧!沒事兒!」 白文氏:「我可一點兒主意也沒有了。」 僕人:「快走吧,別叫宮裡的人等急了。」 白文氏:「沒事兒就趕緊回來,好叫我放心!」 「知道了!」景怡答應著與僕人走出屋。 西太后臨時接見官員的大廳。 景怡和沈樹仁雙雙叩拜後,景怡:「白景怡叩見老佛爺!老佛爺吉祥!」 慈禧:「你是白穎園的長子?」 景怡:「是!」 慈禧:「多大了?」 景怡:「二十五。」 慈禧:「抬起頭來,我看看你。」景怡抬起了頭。 慈禧:「嗯。你爸爸給我請過脈,醫術挺好的,只可惜——都十多年了,不提了。你們白家世世代代給宮裡效力,到了你這兒還知道有這份兒孝心,也就不易,家裡人都好?」 景琦:「托老佛爺的福,都好。」 慈禧:「李總管,傳逾吏部,封白景怡四品項戴,回京以後進太醫院,發給腰牌。」 李總管:「喳!」 慈禧:「沈樹仁能夠不貪功,不忘友,也屬難得,也封四品頂戴!」 景怡和沈樹仁叩頭:「謝太后老佛爺恩典!」 沈家前正院客廳。夜。 沈樹仁、沈妻、穎軒、白文氏、景怡、景泗、景陸、景雙、景武、胡總管,還有沈樹仁的兩個兒子,分成兩桌在慶賀吃酒。 白文氏:「景怡,快給你沈叔叔敬酒!今天差點兒沒把我嚇死!」 景怡舉杯:「沈叔叔,給您道喜。」 沈樹仁舉杯:「同喜!二十五歲的四品項戴,前途無量,二奶奶,白家又要發達起來了。」 白文氏:「還發達呐,瞧瞧這個亂世,什麼時候算一站?」 沈樹仁神秘地:「我可聽說京城裡邊兒的和談有點兒眉目了。」 景泗、景武等年輕人大叫:「該回京城了!」「什麼時候能走啊?」 白文氏:「你看你看,都想家了!三奶奶聽說了吧,三爺在北京挺好的。」 白方氏:「知道了。」 沈樹仁:「最為難的是,洋人開了一個名單兒,要嚴辦那些主戰的王公大臣,聽說詹府的王爺在名單兒之內。」 穎軒:「那要怎麼處置?」 沈樹仁:「不殺一批,洋人是不肯干休的。」 穎軒:「這太過分了吧?」 沈樹仁:「人家占著北京城呢!打得過人家麼?一天不答應,老佛爺一天甭想回北京!」 穎軒:「那老佛爺到底是主戰的還是主和的?」 沈樹仁:「王八蛋才知道她主戰主和呢!」 穎軒:「那我可不知道啊!」眾人大笑。 白文氏:「景怡!初五戶縣有個大集,我帶你們去逛逛。」 是泗等都嚷著:「我去!」「我去!」 白文氏:「明兒就帶景怡、景泗、景陸去!」 玉婷:「我不幹,我也去!」 景怡:「叫玉婷去吧,我不去了,我看著奶奶!」 白文氏:「用不著,有你二叔看著就行了。」 王婷:「我不幹。」 白文氏:「你找打?!吃飯!」玉婷一摔筷子:「不吃!」 穎軒:「你就帶她去又怎麼了?」 白文氏:「車上坐不下,你少管!」 初五天剛亮,白文氏就帶上景怡、景泗、景陸,乘坐平板馬車,奔赴戶縣了。一路上,她心事重重,幾個年輕人卻大談西安的各種見聞,從名勝古跡,楊貴妃住在哪裡,到羊肉泡饃有多少種。說得口乾舌燥時,已見到了戶縣大集就在不遠處。 戶縣集市。 各種攤販擠得滿滿的,吃的、使的、玩的,琳琅滿目。 白文氏帶著景怡等緩緩走來。三個年輕人東張西望,不時停下來說話,白文氏走到了前面,不時回頭叫:「跟上,別走散了!」回過頭只仔細尋找著。 兩旁的攤販吆喝著招徠顧客。白文氏專瞅著看攤的,果然很快發現了穎園。 穎園擺了一個草藥攤兒,正蹲在那兒注視著白文氏走過來。他身後不遠,小板凳上坐著烏寶生。 白文氏點了點頭,穎園也點了點頭。她緊走兩步到攤兒前:「來了!」穎園忙向後看,只見三個青年人正在分剛買的一堆火星柿子。 「景怡!你們都過來!」白文氏喊著招手。景怡等都快步來到攤兒前。 「景怡,看看這些藥材,你認識麼?」白文氏問。景怡、景陸蹲下看藥,景泗站著吃柿子,又塞給景怡、景陸、白文氏一人一個。 白文氏:「給這位先生一個。」景泗遞過柿子給穎園。 「多謝了少爺!」穎園有些顫抖地接過柿子,兩眼凝視著景泗。 景怡指著藥材:「當歸、白芍、黃芪、甘草、杭菊……」穎園傻看著。 由文氏:「老人家,家裡都有什麼人呐?」 穎園:「三兒一女。」 「不小了吧?」 「老大二十五!」 「跟我們這大小子一邊兒大。」白文氏說話時,景怡仍低頭研究著藥材。 景泗:「二嬸兒,我去那邊看看。」 白文氏:「老四,等會兒一塊兒走。」 景陸也站了起來:「我也去,在那邊兒等著還不行。」景泗、景陸走了,只景怡還在看藥材。 穎園:「少爺也懂醫術?」 景怡:「學了幾年,還差得遠呢!」 白文氏:「告訴您吧!他剛進了宮,老佛爺封了他四品項戴!」 景怡:「二嬸兒,您說這個幹什麼呀?」 穎園驚訝地:「恭喜少爺了!」 景怡:「有什麼可喜的,給老佛爺進的藥是我爸爸生前自製的。 我爸要活著,這四品頂戴應該是他老人家的。「說罷,他起身追景泗去了。 穎園激動不已地望著,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白文氏忙低聲喝道:「別哭別哭!讓孩子們看見!」 穎園趕快低下頭:「二奶奶,我謝謝你,總算見著了,幾個孩子交給你了。有個事兒個兒咱們得說定了,烏家的翠姑昨兒你也看見了,雖說是個鄉下丫頭,可模樣秉性都不錯,我跟烏家說定了,把翠姑許配給景怡。什麼時候你回京,就把她帶上,海枯石爛不得翻悔!我就拜託你了。」 白文氏頗為感動:「放心吧,這個媳婦我會另眼看待。」 穎園接著道:「烏家有恩於我,我湧泉相報也報不了萬一,媽那兒,我也不能盡孝,有什麼事兒你多叫景怡擔待著……」 年畫攤前,三個年輕人等得不耐煩了。景泗道:「二嬸兒跟那賣藥老頭兒說什麼呢?沒完沒了的?」 景怡:「好像認識他!」 景陸:「一個賣草藥的老頭兒,二嬸兒怎麼會認識!」 景泗大叫:「二嬸兒,快點兒!走了啊!」 穎園低聲:「行了,走吧!都看見了,死也閉眼了。」 白文氏站起身:「多保重吧,大哥!」 穎園依依不捨地望著白文氏消失在人群中,他只覺得一切越來越模糊了,刹那間老淚縱橫…… 北京百草廳。 西安方面情況,景琦一無所知;留在京城,百草廳成了他三天兩頭必去的地方。每次進門,他都要看看那高懸的「百草廳白家老號」 牌匾,眼前就會浮現當年與母親摘匾、掛匾的情景…… 百草廳門口牆上寫著英文:此處有酒。從裡面傳出日本兵唱歌和喊叫的聲音。 百草廳前堂。 六七個日本兵站成一圈兒,繞著圈兒地邊走邊跳,手裡拿著酒瓶子、秤桿、秤盤、籮筐敲擊著,有幾個已喝得醉醺醺。靠牆支起了炭爐,上面架著鐵算子,穎宇邊和大眼賊、一個日本兵烤著羊肉,邊問:「你親眼看見的?」 大眼賊:「當然!我只聽說是花園子。」 穎宇:「這就不對了……」 田木一個人靠牆坐著,悶悶不樂地看著手中的一張照片。 櫃檯邊,景琦和趙五爺趴在臺上聊天。景琦手中拿了一瓶酒不時喝兩口。趙五爺愁眉苦臉:「喝了有上萬瓶酒了,東家回來我怎麼交代?」一邊說一邊拿起毛筆在賬本上記帳。 景琦:「這能賴您麼?!只要守住了老鋪,您就是頭等大功。」 趙五爺:「功不功的,反正我這兒都有賬。你看見門口寫的英文了麼?」 景琦:「看見了!寫的什麼?」 趙五爺:「此處有酒『!咱們這兒成酒館兒了?還不許關門上板兒!」 「當什麼也別當亡國奴!讓人家騎脖梗子上拉屎,還得賠笑臉,長這麼大沒這麼窩囊過!」 「快了!和談一成,他們總該走了吧!」 「媽的!什麼時候咱們打到日本去,我非把他們弄個底地朝天!」 田木拿著照片走過來,一手摟住景琦肩膀,一手將照片舉到他面前:「你看!我的妻。兒子,兩歲,田木青一。」 照片上, 是田木與抱著兒子的妻子的合影。 景琦把田木的手推了下去,說:「想家了?還不趕緊滾回去!」 田木:「滾回去?是!我想滾回去,我想家了。白景琦,我們是好朋友。」 景琦:「好朋友?為什麼要打仗?」 田木:「打仗不好!我討厭打仗!我喝了你很多酒,你以後到日本來,我請你喝酒!」 「我一定去!」景琦伸手摟住了田木的肩,用京劇念白道:「田木! 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田木:「你說的是什麼?」 景琦:「戲詞兒,《挑滑車》!」一個日本兵邊跳著邊從櫃檯上抄起一瓶酒,又跳著喝著走了。景琦厭惡地看著,順手拿起墨汁兒倒在自己沒喝完的半瓶酒裡。 炭火爐進,穎宇和大眼賊還在小聲嘀咕什麼,臨走說道:「大眼兒賊,這事兒跟誰也別說,我先去看看,等著我!」說罷離去。 一小個子日本兵手舞足蹈地跳,走過景琦身邊,是價把裝墨汁兒的酒瓶子塞到他手中,他邊喝邊跳地走了。 幾個日本兵仍聲嘶力竭唱著,亂扭著,小個兒日本兵邊喝邊舞,弄了一嘴的黑墨汁兒。幾個日本兵發現了,指著他的臉大聲驚呼。 小個兒日本兵莫名其妙,擦了一下嘴,弄得滿臉是黑,日本兵們大笑,田木也大笑。景琦冷冷地看著,趙五爺緊張了。 小個兒日本兵將酒瓶狠狠摔到地上。日本兵哄鬧…… 景琦走出:「你看那面黑洞洞……」 白宅花園子。 遠處傳來槍聲。 景琦匆匆來到地窖口, 見地窖門大開著,驚慌之極,大叫著「春兒——」沖過去。 地窖內空空無人,只油燈點著。 景琦驚慌回身大叫著:「黃春兒——春兒——」,奔到地窖外四尋,但見蒿草遍地,一片荒涼無人應。景搞慌了,拔出了刀,剛要跑,忽然聽到黃春的笑聲。景琦回頭一看,從蒿草晃動處,傳出笑聲,登時明白了,喊:「春兒!出來!」 黃春笑著扒開蒿草走出,十分開心。 景琦:「有這麼鬧著玩兒的麼?啊?!再這樣,我可真急了!」 黃春走到景琦前:「怕你悶得慌!」 景琦:「快進去!」 黃春:「憋死我了!」 景琦:「剛才你沒聽見槍響?!」果然又傳來槍聲,二人忙跑進了地窖。 外面槍聲更緊了。景琦在門邊向外望著,黃春緊貼著他。景琦低聲道:「裡邊兒去!」 黃春沒有動。景琦剛要說話,聽見外面有動靜,不覺瞪大了眼睛注視著,只見一人踉踉蹌蹌地跑來,一頭栽到了土坡下的溝裡…… 景琦要衝出去,突然傳來馬蹄聲,黃春忙拉住他:「別出去!」 四五個德國兵騎馬從土坡上馳過。 景琦沖出地窖口,彎著腰警覺地四下張望。黃春在門邊兒喊:「快回來!」 景琦發現溝裡一動不動地趴著一個人,使沿著溝底跑過去。景琦將趴著的人翻了過來,一下大驚失色——是季宗布,滿身滿臉是血。 「季先生!……」景琦跪下抱起季宗布,忽見土坡上站著一個德國兵,景琦愣住了,愣愣看著德國兵走來。 匆忙走來的穎宇,也發現了德國兵,忙躲到山石後面偷偷地看。 德國兵走到景請前,彎下身看了看季宗布屍體,見人已死,又直起身,指著景琦用德國話說:「你跟我走!」 半跪著的景琦抬頭看著德國兵,慢慢放下了季宗布。德國兵吼著:「快點!」 景琦突然起身,抽出季宗布送他的匕首,拼盡全力向德國兵胸口刺去。德國兵猝不及防,直著身子倒下去。 穎宇藏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失聲叫道:「老七!」 景琦猛回頭驚愕地:「三叔!你來幹什麼?」 穎宇忙跑到季宗布屍體前,低頭看了看:「是季先生?」 是琦:「誰殺死的季先生?」 穎宇:「我怎麼知道?我是來找你的!」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廣」瞞不了我,大眼兒賊全看見了!你怎麼敢殺洋人?「 「我就殺了,怎麼著?!」 「你瘋啦?!」遠處又傳來槍聲二人緊張回頭看。 「快把死屍拉那邊地窖裡!」景琦說著就抱起季宗布遺體。 穎宇驚恐地看著德國兵屍體:「你是不要命了?」 景琦:「快!要不然洋兵來了,我就說是你殺的!」 穎宇慌忙拉屍體:「別別!我拉還不成嗎?小祖宗,你可是要我的命喲!」正當他倆向地窖轉移屍體時,一群德國兵跑過土坡…… 花園子地窖裡。 窖裡沒有點燈,黑洞洞的,穎宇扔下屍體:「媽耶,這麼黑?我怎麼不知道園子裡有這麼個地窖呀?」 黃春劃火柴點亮了油燈,穎宇眯著眼半天才適應了光線,他發現了站在景琦旁的黃春。 黃春驚恐地望看穎宇。穎宇也萬分驚訝:「你?!……哈哈!我說什麼來著,老七,還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我藏的!你怎麼樣?」景琦護住躲到他身後的黃春。 穎宇走向前:「怎麼樣?為了這個臭丫頭,我差點兒沒叫王爺殺了,虧了洋人進城了,要不然我就沒命了!黃春!跟我走!」 景琦:「她哪兒也不去!」 穎宇:「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是我把她養大的,走!」說著上前拉黃春。 景琦上前擋住:「你把她養大的?你從她身上訛了多少錢?」 穎宇:「那是我的事兒!人是我的!走!」 景琦:「今兒我告訴你,黃春是我的人了?」黃春驚喜望著景琦。 穎宇愣愣地琢磨著這句話:「你的人?什麼意思?」 景琦:「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還用我說出來?」 穎宇明白了:「好啊!白景琦,學會偷女人啦!你就不怕你媽回來?」 景琦:「回來我就娶黃春!」黃春興奮激動地望著景琦。 「你敢!你想得美!今兒我非帶她走不可!」穎宇上前用力推開景琦拉黃春,景琦一把抓住穎宇的手腕反背一擰,穎宇疼得彎下了腰,不敢再掙扎,大叫:「哎喲哎喲,疼死我!撒手!我是你三叔!」 「你是我三爺爺也沒用!看見這洋兵了嗎?你要敢碰黃春一下,我叫你跟他一樣!」景琦撒手一推,穎宇摔了出去。 穎宇倒在箱子上,氣急敗壞地瞪著景質,扭臉兒:「黃春,你說! 你跟誰?!「 黃春拉住景琦的胳膊:「我跟他!」 「反了!反了!這亂世沒了規矩了……」穎宇忽覺不對,嗅了兩下鼻子。「咦,什麼味兒?」低頭看見了坐著的箱子,忙站了起來。 景琦冷眼而望。 穎宇:「我說的呢!敢情細料庫的藥藏這兒了,我今兒就為這個來的!」 景琦:「這藥你不能動!」 穎宇:「我早知道,你們二房想獨吞!」 景琦:「沒工夫跟你廢話!出去!」 穎宇:「今兒得把話說明白嘍……」不待他說罷,景琦上前就扭住他胳膊往外推,「出去!出去!」推到門口,景琦拉開門道:「今兒的事兒你要敢說出去,我就要你的命!出去!」 穎宇在門外跳腳大叫:「我打不過你小子,今兒這事兒不算完,你個無法無天的忤逆小子……」 景琦回頭,痛苦不堪地望著地上季宗布的屍體。 看著季宗佈滿身是血仰面躺在地上,黃春也很悲傷:「這是誰呀?」 景琦突然跪地:「老師——」 花園子裡一片荒地。夜。 地上起了一個新墳,景琦和黃春正在給新墳壞土。墳前擺著那把匕首。 京城去花園子路上。夜。 兩掛大車在土路上跑著。穎宇和大眼賊及另一個打手坐在車上。 花園子地窖外。夜。 景琦、黃春匆匆走到地窖口,景琦站住:「你不能在這兒住了!我去找趙五爺,你先搬到他那兒!」 黃春:「那這些個藥呢?」 景琦:「也不能放這兒了,你先去收拾收拾,把地上的血都弄乾淨了,我去找趙五爺。」 黃春剛進地窖,景琦提刀要走,只見穎宇和大眼賊帶著三個打手匆匆走來,手裡拿著火把。景琦鎮定地橫刀立在窖口。 穎宇走上前:「怎麼樣,沒想到我回來這麼快吧?……我來拉藥!」 景琦:「有我在這兒,你拉得走嗎?」 穎宇:「老七,今兒我可帶著人呐,你再敢撒野,我就不客氣。」 景琦笑了:「幹嗎呀三叔,仗著人多欺負大侄子!」 穎宇火冒三丈:「你還知道我是你三叔?!你擰得我這胳膊到這會兒還疼呢!」說著回頭大叫:「還愣著幹什麼?!進去搬!」幾個打手欲上。 景琦舉刀攔住:「大眼兒賊,你們幾個跟著起什麼哄?想跟我動手?」 幾個打手看著穎宇不敢上前。穎宇:「怕什麼!上!事兒辦完了我重重有賞!」 一打手舉棍上前,景琦毫不客氣地一刀將打手拿的棍子砍為兩截飛了出去。 黃春跑到地窖口驚恐地望著:「景價!快進來!」 穎宇大喝一聲:「上!」打手沖上,景琦搶刀阻擋著。 遠處突然傳來趙五爺的喊聲:「住手!住手!都住手!」跟著,趙五爺和七八個夥計跑來。 穎宇吃驚地望著。大眼賊和三個打手也都愣住。 趙五爺上前:「三爺!這是要幹什麼?」 穎宇:「你不是說細料庫的藥在哪兒你不知道嗎?」 趙五爺:「這是二奶奶吩咐的,什麼事兒都得等她回來才能定!」 穎宇:「告訴你,我今兒拉定了!」 趙五爺看了看打手:「大眼兒賊,你不想幹了是不是?!我看你們幾個跟三爺出來就知道沒好事兒!都滾回去!」幾個打手後撤。 穎宇忙拉:「哎哎!聽誰的?搬!出了事兒有我呐!」 趙五爺一翻臉:「三爺!您今兒要是不講理,我也只好得罪了!」 他揮了揮手,七八個人圍了上來。 穎宇膽怯地望瞭望周圍的人,不敢動。 趙五爺:「你們幾個還不快滾!」大眼賊等忙灰溜溜地跑了。 穎宇:「行!你厲害!要是沒我,老鋪早就叫義和團一把火燒了。 你們過河拆橋,我連自己家的東西都不能動了……告訴你們,洋人走不了,二奶奶還不知道回得來回不來呢,有人能治你們!「穎宇憤憤轉身離去。 景琦走到趙五爺前低聲說了些什麼,趙五爺驚訝地抬頭看了一眼窖口。站在窖門口的黃春忙躲進了窖裡。 趙五爺小聲地:「行,住我那兒吧,明兒一早我帶幾掛車來連藥一起都搬到我青龍橋老家去。」說完,趙五爺招呼夥計們:「走吧,先回去……老七,給你留個人兒?」 景琦:「用不著,我三叔沒那麼大膽子!」 趙五爺帶人離去。 花園子地窖裡。夜。 屋裡已收拾乾淨,黃春已換上了睡衣,鋪好了床,聞門聲回頭。 景琦走了進來:「今兒是什麼日子,真不吉利,我……」環顧周圍,景琦愣住了。 黃春正期待地望著景琦,上身只穿了一件貼身的肚兜,披著一件睡衣。 景椅看得兩眼發直,完全沒了底氣:「我……得……走了!」 見黃春癡癡地望著。景琦忙低下頭,又忍不住地望了一眼,終於轉身:「我走了!」 黃春大聲叫:「景琦!」 景琦站住了,慢慢回過了頭。黃春輕輕地把外衣拉了下來,怯怯地:「我害怕。」 景琦又低著頭走了回來:「那……我再陪陪你!」他坐到了箱子上。 黃春有些失望地坐到床上。 景琦抬眼偷偷地看著黃春。 黃春低著頭:「陪什麼?你走吧!」 景琦:「那……三叔他們要再來呢?」 黃春不耐煩:「快走吧!」 「那……你睡吧,我……」景琦站起,片刻後又坐下了:「我看你睡著了再走!」 黃春忽然生氣地:「睡什麼睡!有什麼好看!走你的吧!」 景琦起身故意地:「我走了!」 黃春大叫:「景琦!」 景琦回過頭:「嗯?」 黃春又低下頭輕聲而又委屈地:「你走吧。」忽然拉起被子躺到床上連頭一起蒙住。 景琦慢慢走向床。黃春蒙著被子一動不動。景琦邊走邊說:「我走?上哪兒?我憑什麼走?我他媽哪也不去!我不走!我就這兒睡啦!」景琦一下子把被子拉起鑽了進去,兩人蒙著頭在被子裡笑著,鬧著,被子翻起了波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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